【書摘】《我們這一代:七年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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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我們這一代:七年級作家
主編: 宇文正、王盛弘
作者:黃崇凱等26人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16/12/01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36070

(編按:本書為集結26名七年級作家以不同筆法試圖嶼社會對話,描繪七年級生處境的文學作品合集,書摘從中挑選兩篇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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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行,在訴訟、防禦與責任間〉

黃信恩

二〇七年我從醫學院畢業。當身後出現了跟診醫學生,且全是八年級生,我才意識到,此刻,醫院上線的,正是七年級大軍。

當你住院(希望只是假設),有天深夜胸悶、冒冷汗,按了呼叫鈴,來看你的不太可能是三、四年級生,少數是五年級生,部分是六年級生,但機率最高的是七年級生。

那本該是蓄勢待發的。但人們說,這是一個崩壞、撤退與冷卻的年代。

〇〇〇年我剛進醫學院,那時不流行「五大皆空」。迎新那天,我隱約聽見隔桌學姊,說著招募五人的兒科住院醫師,十五人競逐;同桌學長說,他想走外科,特別是創傷科,他成就於碎裂肢體出院後的重組如初。那一年,我聽見的是對五大科的壯志。同學說,這比較有當醫生的感覺。

而後,一屆屆的學長姊畢業了。我們打聽去向,學業頂尖者多以皮膚科為志願;但仍有不少人選擇五大科,在見習時,我看著他們主持會議,口條清晰,英語流利,在病房面臨決策時,沉穩不失明快。他們深具責任感,沒有下班的概念,只知病患有狀況得處理到底。一段時間後,一則則消息傳開,有人離開五大科,理由:生涯規畫。其中有人還帶了件不愉快的纏訟。

約莫此時,「防禦性醫療」的概念四方飄蕩,外在局勢已成形,內在信念鬆動著。這光景和初進醫學院時已不同。

實習最後一個月,我來到心臟外科。負責的總醫師R,給我一種「碩果僅存」的感覺,這和整形外科擁有多位總醫師、住院醫師的「瓜瓞綿綿」師徒族系很不一樣。

R見我來,竊笑:「要好好abuse你!」

「Abuse」是行話,指所有雜事推給你、操你,日以繼夜,無限度地。我知道這是玩笑,現在想來卻荒涼。大刀小刀,R五天內至少四天上刀,過一種刀房、病房、加護病房的連線生活,就算下班,手機也得開著,讓護理傳報病患實況。工作其實從未停止,只是以另一種形式,延伸至私生活。

有次我們進了刀房,由於病患狀況不穩定,就這樣一路手術到中午、下午,然後天黑。

「學弟,先下刀吃飯吧。」R說。

手術仍在進行。飯後我又上刀。

「學弟,先回家吧。」R說,時約晚間八點。

我回到病房,補齊今日未竟之事,回家沖澡後便陷入昏睡。我不知道他後來幾點下刀,但知道隔日他準時主持晨會。

畢業後等待服役前,我來到東部,參與T教授的手術團隊。T,三年級生,任職於北部某醫學院。

「退伍後,來台北找我吧。」有天他在刀房對我說。他還說,會把我訓練到總醫師,再退休回舊金山。

我謝謝T對我的看重。為了這看重,我踟躕反覆,喜悅也折磨。或許因為個性傾於多慮,我害怕失誤,無法承受手術台上幾乎不能犯錯的壓力,後來並沒去面試。

那段時間,T打過幾通電話給我,知道我不會去台北,總說:「沒關係,再考慮看看,想來隨時和我說。」

後來我與T的關係就淡了。有天突然想起他,google去向,我愣了一會。那是一則判決,指出好幾年前,某病患車禍,胸腔重創,當時非值班的T剛好來院探視病患,順道被照會,之後接手。後來病患狀況惡化,安排胸腔鏡。T在術中將病患翻身,致頸椎骨折脫位,脊髓損傷,癱瘓,家屬求償近三千萬。而後,法院認定T未注意頸椎可能受傷,判賠千萬餘元;刑事部分,則以業務過失致重傷害罪判刑五個月。

這些均是二手的媒體引述,我不清楚實情。但讀了判決,內心相當複雜。我能理解身為病患家屬,對家中全癱病患日後遙遙的照護煎熬;但另一方面,當我想到T的熱忱,最後被定罪,成為灰,為什麼當初要接手?可以拒絕嗎?只因使命仍熾熱,他不會踢皮球。

徒刑是巨大的羞辱。善意的出發點,最終與毒品、酒駕、黑心油等邪念繁衍的果,統稱為犯罪。

而讓人絕望的,是將善意曲解為惡意。

這是訴訟的年代。這也是濫訴與濫訟的年代。無饜的求償。

大宗的、小樁的。人命的、權益的。甚至一句話,被侵犯了、受屈了、抹黑了,提告。

告,有時是捍衛底線,在撤退之前,為可能的勝算伸張、反撲。

我常聽朋友轉述這類的對話。

「頭痛很久了,可以排電腦斷層嗎?」

「配合病史症狀不需要,也不符合健保規範。」

「為什麼不符合?我規矩繳健保費,要個檢查也被刁難,你能保證我腦中沒長什麼嗎?要是有,告你,告到底!」

又如咳嗽。

「我咳嗽三天,請照X光。」

「呼吸音正常。急性呼吸道感染,可再觀察。」

「你不照X光,萬一肺中有腫瘤,你要怎麼賠?」

有時,就醫是要醫師擔保一件事,為那微乎其微卻可能存在的或然率下注。然而頭痛人多,咳嗽亦多,顧及有限資源與健保核刪,豈能無條件開立檢查?

而未到法律途徑的,叫投訴。

L,七年級生,我的客運司機朋友。每天三趟車班,北部中部往返,一天就在車上過了。有回駕駛不停南崁的班次,不知情的乘客以為班班停南崁,要求下客,L堅拒,之後遭投訴:服務不周,態度惡劣;又有次從總站準時發車,一位乘客未上車。不久公司遞來申訴函,請他回覆。

他守著規章,不容人情轉圜,有稜有角,工作起來卻也費力。

院長信箱、抱怨專線,投訴充斥在各行各業。正向來說是督促品質、高舉正義,但浮濫了就流於會吵的有糖吃—伸張受屈的細節,模糊理虧的根本。

這些年,我們很習慣醫院舉辦這類的演講:「減少醫糾從溝通做起」、「創造醫病雙贏的時代」。七年級醫師踏進醫院的那刻起,其實已是醫病關係變遷後的年代。他們面對一種雙向的醫病關係,必須回應病患不一的期待:或獲得所要的醫療、或索問一個症狀解釋、或驗證自身的揣測。許多決策以前,必須溝通,分析利弊,這和早期醫病間那種單向、專制、服從式的關係很不一樣。

我想起外公曾吃一種抗血栓藥,有天胃出血解黑便,仍虛弱地吃著。

「為什麼還吃?」

「醫師沒說可以停。」經歷日治的他,對醫師畢恭畢敬,有時回診會送上幾瓶日本買回的酒。幾次藥忘了吃,還帶著罪惡感,向醫師致歉;當他問了醫師困惑多年的膚斑,醫師沒回答,僅以一條藥膏帶過,他就安靜下來,不再追問。他是客氣的。

他讓我看見那個時代的醫病光景。但事實上,七年級醫師並不期待、也不習慣那樣被捧高如皇的位置。他們不太會有架子,他們要的也只是一份職業上的尊重與體諒。

這些年,一班班的七年級醫學生畢業了,陸續接受專科訓練,「五大皆空」這詞火紅了;走在放榜後的補習街上,八年級的三類榜單,已非醫學系獨霸,牙醫系紛紛追過醫學系。血汗、過勞、挨告、總額,聽見這些,看見這些,在政策擺布下,儘管他們抗議,最終還是安靜返回崗位待命。

絕望、出走、崩壞,故事還在待續。但我知道,仍有許多一線醫師、護理師、藥師、放射師、醫檢師,守著醫院邊邊角角,值班,交班,再值班。春節連假九天、清明補休一天、五一勞動節放假,他們哪管這些,那是另個世界的曆簿。班還是要輪,醫療不能停,想起病床邊仍存有感激的微笑:「謝謝,辛苦了。」彷彿還是得繼續下去。

有時我在夜裡收到簡訊:「要進刀房了!」當年大學朋友,如今成為婦產專科醫師,假日裡頻繁支援台東、南投急診。幾個小時後,傳來簡訊:「剖腹產,雙胞男嬰。」我替她感到開心。

有時臉書上,當年的同學,如今成為內科主治醫師,抱怨支援急診時,在不知情下,被病患家屬錄影、錄音,並咆哮將請高層關切、訴諸媒體。但他抱怨後,又回歸工作。

有時我看見客運司機L的臉書打卡:睏,來去睡,在台北市。我知道他平安將乘客載抵台北,明早又得載客南下。

這社會習慣檢視七年級生的抗壓、22K、啃老、縱樂。七年級或許有人還帶著生嫩,但七年級也有很多人已在社會放了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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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鎮消息〉

翟翱

後山是島中孤島,關於島的想像同物資藉著蜿蜒難行的蘇花公路,遲緩且逢雨便斷的進入此地人的腦海。關於島的種種不過昨日之夢,此地人翻個身,說忘就忘。更不必言位花蓮南部、自市區出發仍需一小時車程的玉裡,一個無事而停滯的時空。我的家鄉。我的童年。

唯一的例外是某年花蓮縣長選舉,民進黨的游盈隆—花蓮父老口中的砲灰棄子—到玉裡國小造勢。瞞著父母前往。週五作夜市之用的玉裡國小周邊插滿綠旗。不知政治何物,看台上台下那般聲嘶力竭的呼喊,竟也莫名感動。回到家,收起無以名之的心情,看爸媽奚落游盈隆,陪笑且作無知狀,雖然本來就無知得很。豐饒綠海,在選後枯萎。此後週五再去夜市,踏在國小半死的草地上,心中有股淒涼,但不知為誰,大概是因著自己唯一的島的想像與外界之聯結就此湮滅而悲。

小鎮無事。

然後是陳水扁當選。

那年選舉,島上如戰場,不過打的是自己人。後來才知道說不定從來不是自己人。國中週記上,每週抄著選舉新聞,感覺島又離自己近了一些。在電視前看陳水扁當選,內心不止的震動,覺得被解放。從哪解放,被誰解放,其實並不知道。陳水扁發表當選感言的同時,屋外傳來鞭炮聲,那一刻感覺自己真正活在這座島上,與外面的世界一同跨過了舊時代。在一週感想寫為台灣完成政黨輪替感到光榮、開心雲雲。週記發下來,獲得扁迷老師大大讚賞,眉批寫了好幾句,一時覺得自己真是大人,後來才明白不過是拙劣的模仿。

那是我對時代翻山而來攪亂小鎮的最初回憶。

此後數年跑馬燈過去,看著新聞上,隨著八掌溪事件、唐飛辭職石頭終於搬走、核四停建,陳水扁聲望持續走低。三一九事件那天,在花蓮高中上課時忽然傳來別班的驚呼聲,同學竊竊私語:總統中彈了。課堂間立刻打開電視,全校同學從來沒有這麼認真過。回家途中,像走在懸崖邊上,一路膽戰心驚。霎時島內一片肅殺。島與孤島再次連結。

後來北上讀書,在島的中心生活,逢寒暑假才回去。車程從四個小時縮短到兩個小時多,普悠瑪之功;車程縮短,家鄉反而更遠。其餘,在讀書與戀愛之餘,不過是偶爾的輕輕的地震,震央花蓮。在台北日子過得很輕,彷彿只是暫時懸掛在這。大學以半荒廢的方式度過,有時在租賃的房子裡晃蕩發呆,不禁會想這就是了嗎?這就是當年那個花蓮小子想與之聯結的世界嗎?想像島的歲月變成回憶,或者說坐實了對島的想像。讀了一點書,認識了一些人,談過幾次無謂的戀愛。在台北讀到楊牧的《奇萊前書》,寫到太平洋戰爭末期的花蓮,像是禁斷的過往。讀到七腳川溪日本時代曾有阿美族人武力抗警一事,在腦海中搜尋地點,竟是花蓮舊家對面的大水溝。大學末期看陳水扁舉起雙手的手銬,看另一個總統上位,看佛佛滅。大小事雖在其中,總有種遙遠的奇異感,覺得這一切與自己無關,看什麼事都淡然如有隔。後來想明白是因為有個地方叫故鄉可以容身,說逃就逃,雖然抵達的車票很難買。

研究所以後,更少回鄉。研究所念到這般地步無力回鄉面對親戚,遂以局外人的方式在台北重複日子。重複了幾年,經歷幾次人生的崩盤邊緣。慘到曾在半夜躺在羅斯福路上的公車亭哭,其實宿舍不過在幾尺之外。現在回想那些日子都難以描述—太過無聊,連作為談資的本錢都沒有。後來的後來,島上許多事都看似自然的參與其中。原來所處的時代是這個樣子,對於坐實之後的島,有好多不滿,為何是這樣,為何不是那樣。有另一類人與我對島的想像截然相反,妄想許多記憶從來都不算數。其實也沒什麼,一座島嶼,各自意淫,彼此都覺得自己意淫得最純情。

新建案、煙囪、標語布條、違法集會舉牌,持續立於島。

從前自小鎮望出,在想像裡,島的樣子是中央山脈與海岸山脈之間的天空,從小小的視野想像大大的島—後來才知道島也就這麼小。北上數年,漸漸開始改從島望向山裡的小鎮。島還是一樣小,小鎮已縮至模型般大小,不斷在記憶裡搬運鎮景,想把它們擺在正確位置—瀑布,圓環,舊家,國中,以前最愛的玉裡麵店,打過一天工的羊羹店—小鎮太小,在記憶裡統統擠成一塊。幾年前春節返鄉,看花蓮市街掛滿大紅燈籠,從火車站一路張燈結綵到吉安鄉山邊。友人說這是縣長花蓮王的政績,增添年味,挺好的。街上玉石店林立,招牌一律惡俗的紅底白字,都是專事陸客的店家。友人說花蓮房價買不起囉,他在吉安鄉文化十三街的房子漲了多少,還好是幾年前買的雲雲,半是哀怨半是慶幸。慶豐村一排排新建透天厝,美輪美奐,但夜時總無光,遙遙與海岸山脈相望,像誰的墓碑。花蓮與島真是連成一氣了,連島民瘋狂的黃色小鴨在鯉魚潭也有複製版紅番鴨。輸人不輸陣,大概就是這個道理。一台車一票人,搶灘七星潭;在故鄉生活之必要是逃離觀光客,友人說他都避開那些熱門景點,哪裡哪裡也不能去囉。晃到市區自由街吃蛤仔煎,俗稱溝仔尾的此處,老花蓮的風月之地,住戶掛滿反拆遷的布條,友人又解惑似的說明溝仔尾要蓋起來了,住了數十年的違建戶不想走,據說還搞到以死相逼。既視感油然而生。友人接著說這時候該閃啦,不然晚點市區超塞,跨上機車絕塵而去。號稱四大族群比例各佔四分之一、保留最大日本移民村的花蓮,變成中國的複製城市,大約在此時。

走到中山路上,遠望中央山脈,至少山還是山。

新建案、煙囪、標語布條、違法集會舉牌,持續立於島與花蓮。

回到台北,生活務必認真,叫作故鄉的地方已不能收容撤退者。去年三月也曾認真了一回,在人潮推擠中想起當年在玉裡偷偷跑去參加的集會,那種想與世界產生聯結的欲望。但我已經在這裡了啊。然後又是選舉,戶籍遷到新北因此也能選擇:要水牛伯還是2.0。投票的時候,總覺自己在假裝,假裝是在地人,假裝自己有選擇未來的可能。開票完台灣又不一樣了,或者還是一樣,沒差,五十年後都不是自己的。手機響起,花蓮友人打來,問說有無回去投票,支支吾吾難說出口投了但不在花蓮,彷彿自己是叛徒。背景傳來鞭炮聲,猜是花蓮王正慶祝繼續當王,聽不清對方說了些什麼,也沒向他問起近況。

家鄉現在是什麼樣子,掃墓的時候就知道了。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