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任靜宜大學通識中心講師,目前為文字工作者。
再見瓦城(The Road to Mandalay),英文名即「回到曼德勒」。曼德勒是緬甸末代王朝─雍笈牙王朝都城所在地,曼德勒的巴利語名為「羅陀那崩尼插都」,意即「多寶之城」。旅緬華僑稱其為瓦城,是緬甸華人聚集城市。這個多寶之城是許多歸緬子弟的返鄉中繼站,那裏承載著年輕人出外打拚的夢,每一個從家鄉出去的孩子,懷抱淘金夢回首道再見;每一個在異鄉的遊子,在公用電話銅板下墜的聲響中,數算著歸鄉的日子。而再見,最難就在於再見......。
電影構想來自1992年發生的真實命案,女主角王蓮青和許多緬甸年輕人一樣,用偷渡的方式一路塞紅包闖關出境,接著,用同樣的方式掏出他們做黑工攢來的辛苦錢,取得工作證。男主角阿國相對安於現狀,甘於目前的工廠生活,以他年輕壯碩的體力和吸食提神藥物來交換泰銖。
他的夢是和同樣來自緬甸的蓮青結婚,他們的夢,是湄公河面偶然相會的兩艘單人船;王蓮青的夢,並非長期窩藏在泰國打黑工、亦無意和阿國回緬甸開服裝店,她的夢在一個叫做「台灣」的地方。兩人的夢注定不會有交集,單人船註定無法成為雙人床。
最終,蓮青仍然選擇以最快的方式 ─從事性交易─籌措金錢疏通官員,以便冒領合法身分證。畫面轉到繁華都會中的大飯店房間,鏡頭在牆邊的赭紅玫瑰花前定格。不似一般飯店房間的嬌艷花卉,定是朝氣新鮮模樣,就像王蓮青23歲的青春容顏;顯然,蓮青決定用她的身體換取合法工作證的那一刻起,她的青春、她和阿國的愛情也在同一刻鐘萎謝凋零。
電影片長108分鐘,前三分之一步調非常悠緩,就像熱帶溽暑的午後,蓮青不停擦拭著額頭和胸骨沁出的汗水。一直要到蓮青不斷付錢給五娘買身分證,一再上當又一再嘗試開始,電影節奏開始加快,調味些許魔幻寫實元素,諷喻泰國軍政府如何經由它的威權專擅,進而豢養出電影中那些警官和公所買辦腦滿腸肥的貪腐兇惡形象。
還是處女之身的蓮青,怯懦緊張地佇立在飯店落地窗前,背後燈火通明、都會時尚的泰國夜景,對比尋夢而來、夢碎現實的窮鄉姑娘,她背對著光明與希望、現代與豐饒;突然,門鎖開啟,迎面而來的驚悚,是一隻撲向女體的澤巨蜥。巨大的蜥蜴攀纏著王蓮青的身體飢餓吐信,象徵付錢發洩性慾的男人,也象徵著那些貪得無厭的詐售身分證集團。
另一方面,也讓人想起卡夫卡《變形記》裏頭一覺醒來變成蟲的推銷員,攀纏在身上的蜥蜴毋寧是王蓮青自己的化身。與其說,蓮青追尋熱烈夢想,毋寧說是淘金致富之夢。在愛情與麵包之間,電影中看不太出來蓮青對阿國的深情摯意,反而她對於自己追尋的路徑,透露出篤定而無意妥協的堅決。蓮青夜宿阿國姊姊家,夜晚燥熱的共處並沒有讓她流瀉情慾;在工廠宿舍,阿國衝動抱住蓮青,並沒有使兩人鬆動既有的距離。根據統計,蟄伏潛藏在曼谷這座繁華富裕的大都市裡,有多達300萬名外勞入境泰國,許多不具身分證件的非法移工,輕則被雇主勞資剝削,重者則被人蛇集團賣至漁船當非法奴工,一旦遇到臨檢查獲,惡質雇主甚至其丟入海裡。王蓮青只不過是這三百萬人中的纖弱身影,因為貧困、亟欲脫貧、遭受詐騙,逐漸自我異化,只有成為一隻變溫爬蟲,適應環境才有生存下去的機會。
兩人的愛情看來無疾而終,心有不甘的阿國,血氣熾盛猶如他在夜裡,薪柴一把又一把地擲入丹焰烈燒的熔爐。阿國來到蓮青住處,刺殺女友後自刎,血液如瀑漭沆噴出。對照電影第一幕,扁舟划出緬甸邊境,來到尋夢的曼谷。不曉得,在思緒漸失的生命最後,阿國是否回憶起,靜靜河流上承載,著衣錦歸鄉的那一葉扁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