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為政大哲學系的畢業生,普通上班族與業餘文字創作者。體認到自己缺乏發展深度哲學理論的天分,僅希望能透過鍵盤敲出的文字,作為人文學科的基礎介紹員,提供公共議題一點微薄的協助。
兩年前的此時,我靜坐在行政院,與無數的青年的雙手結成鎖鏈,迎接不知何時展開的鎮壓。昨天,我在行政院後方的紀念活動中,聽著各種傷者的傾訴。有人的腦震盪在數月後逐漸復原,也有人脊椎的傷勢恐怕永遠難以痊癒。
不少受害者和平靜坐抗議時沒事,反而是主動配合撤離時,卻被警察拖入人牆,受到毫無意義、發洩性的連續毆打。相較之下,警方努力宣稱的「比例原則、溫和驅離」,實在是憋腳的廉價笑話。
我幸運地並未受傷,這始終讓我有種罪惡感。
鎮壓行動的最開端,警方把媒體全部趕到東北側的角落,在這一小塊「媒體採訪區」裡,非常刻意的溫和搬離靜坐群眾。這也是最早傳出的畫面:警方對待抗議人士是多麼溫和有禮,與其他區域的真實暴行大相逕庭。
在某種意義上,我成為了警方虛擬實境的活道具。
唯一慶幸的是媒體當天並未全數認命接受警方的操縱,無數警察單方面暴力的畫面流出,在Youtube上重複上傳、檢舉下架,循環再循環。
不像許多人對於警方視比例原則如草芥的荒謬行動毫無預期,當我看到BBS上攻入行政院廣場的消息,以普通參與者身分從家中前往「增援」時,我非常確信今晚必定會出現警方單方面的暴力行動。
這怎麼會需要懷疑呢?
當你知道台灣警察體系建立的目的是為了替情治單位和黨國體制服務;當你了解當時警政高層,與創造白色恐怖的特務幹部間的親緣關係;當你因為兵役分發單位而聽見警總背景的講師緬懷任意施暴的「美好年代」,你怎麼會懷疑台灣警察不會施展暴力,再以「國防布」掩飾,去保護一個搖搖欲墜,由前職業學生執政的政權?
我決定守在當時群眾認定警方會第一時間攻入的東北門(因為離警政署最近),我相信至少如果我先挨棍,後面的其他人可以少挨一棍。事後證明我的想法實在跟柯市長對二二八的態度一樣,太單純了。
那夜之後,很多事情都變了。
沒有親身經歷,很多人難以想像威權的恐怖陰影從未散去。沒有眼見流血衝突,很多人無法理解國家的失控與不可理喻。台灣爭民主之路上的流血鎮壓,因為行政院之夜而不再是遙遠的傳說。許多難以簡單說明的民主危機,因為鮮血的證詞變得無從抵賴。
那夜之後,一整個世代的年輕人從不相信國防布,擴大成不再相信整個國家機器和國民黨。不知道睡得很好的江宜樺,下令前有沒有想過自己對國民黨的毀滅性打擊?
看到他今天在美國笑容滿面的接下「鐵腕院長」的匾額,我相信他還是搞不懂:曾經是馬英九力捧的政壇之星,怎麼會落得形同出逃海外,只能到處找親中同溫層取暖的窘境?
也好,反正你也不用懂了。
施暴的警察仍然遁跡在警察與政府體系的層層保護下,受害的民眾反而得面對警方的各種刻意騷擾。混跡在各種政府、校務體系的黨國主義者,任意的刁難這些受害民眾,尤其是學生參與者其害最深。這是整個台灣政治民主轉向的勝利故事中被忽視的細節。
新政府交接之前,我對於施暴者被揪出懲處毫無期待。任何的威權體系必定負隅頑抗到最後一刻,如果整個警政系統無法勾結,包庇成員的不法行徑,未來誰願意替掌權者冒險幹髒活呢?
反過來說,如果新政府希望永久性的改變台灣警政體系,使警察真正脫離自白色恐怖時代的勾結傳承,那麼確保警政系統接受法律約束,讓施暴者為323行政院之夜的血腥,付出正常而合理的代價,是最立即的切入點之一。台灣的警察教育體系徹底與民主社會脫節,改革已是刻不容緩。如果不能讓台灣人記住行政院之夜,未來還會有更多的公民,必須以受傷的驅體,反覆訴說一樣的國家暴力故事。
哲學知識論上有個老問題:森林中的樹在沒人時倒下,它有發出聲音嗎?
如果323血腥之夜被人遺忘,那台灣的當代史是否仍完整呢?
至少在兩年後的今天,我們還不需要面對這個哲學問題。我們仍然記得這個廣場上的鮮血與勇氣,以及抗爭者用血肉之軀所換來的改變。
我不是勇者,但我曾與勇者們一夜同行。這是我永遠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