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為作文老師
不久前,「反課綱」與「反反課綱」的爭執鬧得沸沸揚揚,其中慰安婦的部份更因課綱微調時增修「被迫」二字,引來慰安婦自願與否的爭議。《蘆葦之歌》這部以數名臺籍慰安婦心靈復元與療癒之路為主軸的紀錄片於此時上映,或許可以讓關心這段歷史的人進一步了解當事者的內心世界,也可以重新看待這一陣子喧鬧的動機問題。
紀錄片的末尾援引諮商師在秀妹阿嬤告別式的一段話作結,意思大致如下:諮商師曾問阿嬤,對於日本人以及當年的自己,有什麼想說的話。阿嬤說,那些日本人,我原諒你們了;當年的我,我也原諒你了,因為我知道,你真的不是故意被騙的。
我此時才知道「原諒」兩個字原來可以如此沉重,也如此輕盈。阿嬤當年被欺凌、踐踏的痛苦有多深,「原諒」二字就有多沉重,而讓我忍不住心痛的是,她原諒的不只是侵犯她的仇人,還有那個女孩;原來,她恨了當年那個無知女孩一輩子。
輕盈是她竟能穿越仇恨,超越一切,因為敵人仍舊是一隻無法撼動的巨獸,但她卻大方選擇放下身段、主動原諒。我彷彿看見她,化作一陣風,輕靈穿梭於嶙峋怪石間,飄飛而去。
太魯閣族的沈中阿嬤,被日本人強行帶入住家不遠處的山洞──那裡是使她喪盡尊嚴的慰安所。明明離家只有數百公尺的路,她走了一年多才回到家;而往後每天洗衣服時,她都得面對那一座山洞,而這一次,她花了一生的歲月才走出山洞──她在上帝的愛中得到救贖。但此時距離她離開人世的日子,已不遠了。
小桃阿嬤是個極堅毅的女子,她的眼神總流露著無懼與剛強。或許因此,她無法像秀妹和沈中阿嬤般走向平靜。在諮商師與社工的引領下,她慢慢剝除創傷最外層的仇恨,心境化為難過與悲傷:小桃阿嬤開始常常思念她的阿嬤,想念阿嬤的哺育、想念阿嬤每次寵溺地喊著「憨孫」、想念劇變前的青春與充滿希望的人生,而流落南洋讓她連阿嬤離世的確切時間都無法得知⋯⋯。
還有許多慰安婦在戰亂與逃亡中,被生命遺忘。秀妹阿嬤曾替逃難時身亡的好友帶指甲回臺灣歸葬,但還有更多女子,游魂飄飄蕩蕩在遙遠的南洋,臨死的聲音飄散在叢林裡、港口邊,連一片指甲也回不了故鄉。即便死了也無法活在家人的記憶裡,或許,她們的生死是家人心中不敢碰觸的傷口,也或許家人早將她的名姓視為恥辱。我們想像,在影片邊緣有一縷縷芳魂歸來,呼喊公理,希冀療傷。
活下來的或死去的,一片片鮮嫩的青春、一個個肉體的、心靈的存在,被日本摧殘,被戰爭摧毀,仔細聆聽這首《蘆葦之歌》的人,都能明白當年日本政權的殘酷,對於剝奪他人人權絲毫不遺餘力,與殖民時期的剝削全無兩樣。
既然「慰安婦」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慘無人性的身體、尊嚴剝削,那麼動機上的「強迫」或「自願」究竟有何討論的必要?難道強調「自願」就能減少剝奪的罪惡?難道強調「強迫」,讓殘酷罪加一等,日本才需要道歉認罪嗎?如果沒有,究竟何須討論動機?
討論動機若缺乏實質的意義,那是否具有內在的作用?如果藉由「強迫」暗示日本是殘酷中之殘酷,便能進一步挑動聽者的仇恨情緒,在仇恨的火焰灑上熱油,然後在社會中燃起燎原之火後,挑動仇恨者便能從中得利。
因此,課綱微調中增修「被迫」二字,對於實際毫無助益,真正作用在於凝聚政治意識形態相同者的向心力。此外,透過「被迫」二字,還能以簡單的二分法將反課綱者打為「認為慰安婦是自願的」,以「缺乏道德」抹黑反對者,順勢鞏固自身立場的正當性。但那些得利者都是思緒再清晰不過的聰明人,怎會不知概念無法簡單二分?怎會不知在是與非之外還有難以劃分的模糊地帶?他們刻意忽略模糊地帶,以簡單的是非對立攻訐反對者,混淆社會大眾認知。
「被迫」二字既然大有效用,一箭雙雕,無怪乎那些得利者對「被迫」二字愛不釋手了。
而當這群得利者正躊躇滿志的酙酌、把玩「被迫」二字時,他們看不見的是,在這兩個字眼下,是一群真實存在世間的女子們,日復一日的身心折磨,望不見盡頭的煎熬,活在絕望的黑裡,等待著擁有的一切被暴政奪去、被戰爭奪去、被死神奪去。
這群得利者殘酷,與當初的日本毫無差別。因為他們永遠不會明白,自己手上玩弄的,是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