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對台策略的崩壞

2010年4月，我參與了一場由港資的大型澳洲銀行所贊助的活動。在一整天的會議中，大家討論台灣與中國逐漸緊密經濟關係所創造的商機。而我主講的是在這過程中牽涉到的政治層面，特別是與台灣相關的部分。我試著提醒在座的銀行業者、避險基金經理人和股票分析師，即使許多台灣人對於與中國作生意很感興趣，但只有很小部份的人對台灣和中國的政治深化有意願。我引用行政院陸委會與學術單位共同進行的最新調查告訴他們，台灣人並不想被北京政府統一，對於未來兩岸發展，多數台灣人支持維持現狀，也就是維持台灣為一個不受中國控制的政治實體。

恕我直言，當時他們對於我的觀點嗤之以鼻。事實上在場所有投資者（而且還不少）都認為中國統一台灣是無可避免的──而且會發生在未來的10到15年內。他們批評說，重點不該放在台灣人民的反中情緒，而應該去思考中國投入大量金錢換取台灣人政治支持的策略。這樣的策略運用處處可見──從手持大把現鈔的中國採購團，像隔天就是世界末日一樣的大肆掃貨，到中國企業提供台灣農民和商人的大訂單和誘人優惠等等。再加上執政黨國民黨的強烈支持，中國和台灣的政治統合已經不是會不會的問題，而是何時。大勢已經底定。

在聽完這些令人擔憂的斷言後，我帶著被修理後困惑的心情返回台北，一邊思索著我是否過度高估台灣維持現狀的能力和最關鍵的台灣的民主體制。不過，我怎能不這麼懷疑呢？畢竟在2010年春天，兩岸不斷激增的貿易量和簽訂歷史性的貿易協定（編按：ECFA）後，馬英九總統心中結合台灣中國為單一經濟體的願景，似乎沛然不可阻擋。我告訴自己，更重要的是馬英九在提議兩岸簽署和平協定，同時試圖開始透過方法建立兩岸軍事互信機制中所顯露的，明顯的對兩岸政治對話的支持。特別是美國也強力支持兩岸加速和解，突然之間我開始覺得，或許在會議上反對我的那些人是對的，而且也沒有誰，包括台灣反對黨，能夠阻止台灣和中國邁向政治統一。

現在大家都已經知道，這個評斷其實十分荒謬，反映的是對台灣政治意志很不合理的負面評價。時至今日，反而是馬英九那傾中的國民黨突然感受到選情壓力，不但行將輸掉總統大選，很可能連立法院多數優勢都丟掉，不過這些都有待之後的結果驗證。連美國也改變態度，不再採納勞勃•佐利克（Robert Zoellick，前美國副國務卿）將中國視為區域和國際事務上「負責任的利害關係者」，因為中國在南海海域壯大，並且不斷和日本發生爭端。結果就是，美國不再對馬總統版本的兩岸政策無條件的支持，也重新評估華府先前對台灣反對黨不友善的態度。對此有所懷疑的人，只要看看民進黨總統候選人蔡英文在最近赴美訪問中所得到的善意歡迎即可。這和蔡英文上一次訪美之行被打臉，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四年前訪美時，一位不具名的美方官員在接受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訪問時告訴記者，蔡英文的兩岸觀點對美國執政當局者帶來極大的困擾。

我應該不需要再重述這些改變性發展的背景了──我們都很清楚台灣太陽花學運、香港佔中，和中國侵略性的外交政策所帶來的政治影響力。對台灣未來而言，更重要的是去了解這些發展對於中國政策制訂者的重要性──如今他們必須留意過去一直著力於拉攏國民黨、商業巨頭（像王雪紅或郭台銘）以及投入大筆金錢，卻未能得到好結果的對台政策。畢竟不只國民黨開始正視他們挫敗的選舉結果，他們那種自焚般的意識形態，還會讓他們許多年都望總統大位興嘆；而在這些年頭裡，台灣人已經高漲的反中意識可能會更加根深蒂固。

在政治大學選舉研究中心的最新民調也很適切的反映出這樣的結論。民調結果顯示，台灣以前所未有的怒火拒絕中國統一，擁護台灣主體意識。根據調查結果，支持與中國統一的人只有9.1%，達到有史以來的最低點。另一項歷史新低是只有3.3%的人認為自己是中國人（政大選舉研究中心從1992年開始蒐集相關數字）。這些數字在在強調了台灣和中國之間的鴻溝正在不斷擴大，而且也更明確地顯現出中國在過去10年試圖用金錢換取台灣的忠誠，已經失敗了。他們並沒有得到他們想要的。

所以這些採取高壓對台政策的中國決策者怎麼想？至少目前他們站在一個很困窘的位置；但平心而論，這些困惑大部分是因為他們至少要等到明年1月16日晚上才能開始計劃對台政策2.0。他們最近在網路上公佈了帶有恐嚇意味的照片，上面顯示人民解放軍正在攻打明顯仿造台灣總統府的一幢建築。與其說這是他們的策略，不如說是一種憤怒的表達，不過這一步也的確能夠用來了解他們所面臨的嚴峻挑戰。當中國面臨到國民黨盟友的政治力正在瓦解，他們一定體悟到時間並不站在他們這一邊，而這對他們來說不會是太舒服的感受。特別是習近平在2013年10月的聲明指出，台灣「問題」不能無限期擱置，必須盡快解決。絕大部份台灣人民想要跟中國在政治上劃清界線的現實，使台灣問題對中國來說更加棘手。他們需要想出新的方法。

一個可行的方式是改善與民進黨的關係，以蔡英文相對較為溫和的中國政策（所謂相對，係相較於陳水扁的政策）。和陳水扁不同的是，蔡英文是採取謹慎中國政策的典型，她不會大打台獨牌。不同於邊緣政策，她採取一個模糊範圍的維持現狀政策，同時全未提及蘇起的九二共識。這表示兩岸的貿易、投資，兩岸的直航班機和偶爾簽訂的商業協定，都只是技術性問題。這也代表著，任何與政治沾得上邊的議題──例如建立軍事互信機制或是和平協議，都不會被包括在內。

雖然中國官方有時會願意與民進黨領袖，像是高雄市長陳菊、前民進黨黨主席謝長廷，進行非正式的談話，但中國對民進黨的態度整體而言還是維持敵意，因為民進黨不接受將台灣視為「中國的一部分」的九二共識。中國最新的國防白皮書寫道：「台獨分裂勢力及其分裂活動仍然是兩岸關係和平發展的最大威脅。」這裡的「台獨分裂勢力」可以解讀為民進黨──是陳水扁或蔡英文其實並不重要；而「分裂活動」則可以解讀為拒絕與中國統合的原則性抗拒。

這一切意味著那些屏息期待中共政權和民進黨大和解的人恐怕要失望了。更有可能的畫面是，重複在2000年到2008年對陳水扁多管齊下的骯髒手段，特別是蠻橫的軍演與美國的介入。一向是中國右翼人士盟友並樂見中國對民進黨進行政治攻擊的國民黨人（或新黨），很有可能會唆使這一切發生。

對現在的中國而言，不同於2008年的問題是，現在用這一套更難成功。不僅因為蔡英文細膩的治國方針，並不像陳水扁大部分的任期一樣是個誘人的目標，而且更重要的是，絕大多數台灣人不再認為往中國靠攏符合台灣的利益。現今台灣的中國懷疑論派正在逐漸壯大，這是因為中國在香港和南海粗糙蠻橫的行為，也是因為中國的短視弄巧成拙，他們並沒有在馬英九最需要幫忙的時候給予協助。台灣的國際空間為例，馬英九在任內前期的時候不斷吹噓與中國合作符合台灣的利益。不過到頭來，他的努力得到什麼成果？一兩次在世界衛生大會（World Health Assembly）被邊緣化的參與？與巴拉圭和其他中美洲邦交國延續無關緊要的外交關係？這些恐怕不是兩岸關係的美好想像吧？完全不是。

在這種詭譎局勢之下，只要台灣經濟沒有崩盤，而且蔡英文能夠避免那些當年陳水扁將自己逼到角落的言詞和過激行為將與陳水扁保持距離，民進黨總統並不是不可能在2020年再度連任。這個時刻可能會有危險的事發生，尤其當中國自認解放軍有實力跨越台灣海峽發動侵略之時。許多人分析，中國軍事國防預算持續以兩位數比例成長，將使得這樣的結果有可能發生。所以，2020年在這裡就變成一個關鍵時刻，尤其習近平屆時依然是中國領導人，也幾乎確定會想要盡快解決台灣問題。不同於前任的胡錦濤和江澤民，習近平是個有話直說的人。在打貪和處理香港反中抗議活動的手法上，他都展現出強大的決心。他對台灣只會更獨斷，從他在2013年10月的警告中就看得出來，他認為中國和台灣之間的關係，維持現狀不是長久之計，而他說到做到。

把這些都考慮進去的話，2020年民進黨在台灣的勝選，一定會讓習近平嚴肅思考以武力犯台。他當然會評估美國介入的可能性，不過依中國的經濟狀況而定，他很可能決定放棄這個想法。但同時，他也必須考量台灣愈來愈偏離中國軌道的負面影響──以目前的政治局勢研判，這幾乎必定會發生。台灣人或許會覺得他一意孤行，但習近平有可能會採取行動，即使他必須付出代價。對一個把自己想像為不只改變中國歷史，同時也將在全球發揮影響力的人而言，這看起來會是他自覺合理的選擇。

（本文原始出處為英文想想論壇The Collapse of China’s Taiwan Strategy，翻譯：洪珮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