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將台灣共和威瑪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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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常過度自信,認為我們有民主,人民有覺醒,獨裁者就不會出現,中國也拿我們沒辦法。這是天真的想法,前題是民主必須是有效的民主,覺醒必須是掌權的菁英也覺醒,否則時代的倒退可能以無法想像的速度出現。威瑪共和的滅亡就是一個血淋淋的教訓,我們不妨回顧一下那段德國人的歷史。

第一次大戰後的德國,在凡爾賽和約的屈辱下,希特勒以愛國主義包裝,固然有瘋狂的支持者,但威瑪共和並不允許這種狂人為所欲為。希特勒參與1923年的「啤酒屋政變」失敗後被捕,判五年徒刑。雖然1924年底最高法院在爭議中特赦希特勒出獄,但一直被禁止公開演講,直到1927年才解禁。1928年納粹在國會的勢力僅12席,只佔總席次的2.44%,但不到五年的時間,1933年一月希特勒被指派為總理,之後連續解散國會,同年底納粹取得661席國會席次,從此全民由100%的納粹國會代表。這一切之所以發生,不是希特勒有三頭六臂,也不是威瑪憲法沒有民主機制,更不是能孕育席勒、康德這個偉大民族的人民沒有覺醒,而是一個無效民主與政治菁英的共同創作。

希特勒能言善道,極具煽惑力,但光希特勒一人最多也就是一方之霸,無法翻轉整個德國。1932年春天的總統大選,威瑪共和已奄奄一息,但人氣旺盛的希特勒也只能拿下1/3的選票,敗給年邁的一戰英雄,興登堡元帥。同年七月的國會選舉,納粹獲得大勝,席次爆增到230席,成為第一大黨,但也只佔國會席次的37%,這已是在民主體制下納粹發展的極限了,但希特勒權力的竄升才剛開始而已。讓希特勒得以掌權的真正原因不在民主選舉,而在於反納粹主義的政黨無法整合,無法形成多數聯盟抵制希特勒。

儘管如此,總統興登堡此時仍拒絕與希特勒直接妥協,乃依威瑪憲法授權,自行指派總理組閣。問題是興登堡指派的總理帕彭(Franz von Papen)本身具有野心,左右逢源,岀身中間偏左的政黨,卻又與希特勒一搭一唱。帕彭利用左右極端份子的流血衝突,主導所謂的「普魯斯政變」,聳恿興登堡以緊急命令指派他為總理。之後遭到所屬的政黨開除黨籍,威瑪共和再也無法形成穩定的執政聯盟,才造成1932七月的國會改選。同年十月底,憲法法庭宣告興登堡此緊急派命違憲,但為時已晚,威瑪憲法已無關緊要了。

野心勃勃的希特勒經七月國會選舉的勝利,信心大增,尋釁進逼興登堡再度解散國會,自認可以再度擴大納粹在國會的版圖,順理成章組閣。為達此目的,希特勒不惜與死對頭共產黨合作倒閣,促成了同年11月國會再度改選。此時希特勒志得意滿,大力宣揚納粹主義,但改選的結果大出希特勒意料,納粹席次不增反減。雖然仍是第一大黨,但只間隔三個月,平白損失34席,得票率掉為 33%。希特勒立刻明白到只要共和不倒,納粹可能就此開始泡沫化。可惜歷史並沒朝正確的方向發展,因為這次選舉竟成為威瑪共和最後一次的公平選舉。

威瑪共和採半總統制,權力由直選的總統與國會分享。多數學者同意,威瑪憲法是一部紙上談兵的完美憲法,充滿自由派的思想,國會選舉採不設門檻的比例制,加上多達六百多席,國會席次比例幾乎與得票率一致。用我們現在的語言,這樣的選制「保障了小黨的發展」,表面上政治正確,卻是一個一再被證明失敗的設計,徒增浪費選票的無效席次。許多威瑪知識份子救國心切,但既害怕右邊的法西斯,也不喜歡左邊的共產黨,於是高唱超越左右,也就是我們的超越藍綠。再加上制度上對小黨的保護,多重誘因下,知識份子酷愛組黨,號稱提供人民不一樣的選擇,實則不願在一個有效的力量下去整合妥協,打擊更急迫的危險。諷刺的是,這些威瑪共和失敗的原因,卻是不少台灣政治菁英努力要學習的理想共和國!

值得注意的是,興登堡並沒有在1932年七月選後,也就是納粹支持度最高的時候指派希特勒為總理,反而強硬依憲法授權拒絕希特勒組閣。最後不惜解散剛選出的新國會,再度訴諸民意,甘冒納粹取得更多席位的危險。興登堡此舉是對的,民主果然有其理路,納粹沒有擊敗民主的理性邏輯,席次反而減少。即便納粹仍是第一大黨,照說興登堡有更大的正當性再度動用緊急命令組成少數政府。弔詭的是,雖然反納粹的總力量增加,但興登堡卻要面對一個更加分裂的國會。共產黨表面上大幅成長,卻分散掉原來抵制納粹的主要反對力量,溫和左派的社民黨,讓希特勒得以分別下手。

假意與興登堡合作的總理帕彭並不可靠,屬於政治上的投機客,骨子裡是希特勒的同情者,最後也真的成為希特勒的副總理。共和國內外交迫,外有凡爾賽和約勝利國的頤指氣使,加上世界經濟大蕭條,雪上加霜,國內經濟政治全面崩壞,失業率高漲,示威抗議不斷,而少數執政又是一個完全停擺的政府,這才讓年邁的興登堡元帥意興闌珊。在策反納粹內部的反希特勒勢力失敗後,乾脆指派希特勒為總理。

當上總理的希特勒當然不會閒著,1933年一月上任後立刻再度解散國會,主導1933年三月大選,但已不再是民主選舉。不公平的選舉讓納粹得到44%的席次,雖未過半,但第二大社民黨只剩18%,納粹已取得絕對的優勢,至此國會連杯葛的力量也消失了。興登堡受制於希特勒,成為傀儡,原本像總統拐杖的緊急處分權,立刻成為希特勒的神器。反對黨開始被宣告非法,每當一政黨關門,其他黨卻心中暗喜,以為可以接收其選民,但不久納粹成為唯一合法政黨。 1933年11月底再度大選,納粹贏得100%國會席次,威瑪共和正式結束。

這段歷史清楚告訴我們,希特勒的奪權計畫其實無法在民主體制下達陣,關鍵在於威瑪憲法過於理想的設計,但運作困難,加上掌權的政治菁英自我放棄,或根本就是希特勒的同情者,一念之差將權力奉送到希特勒手上。希特勒原本求之不得,卻得來全不費工夫,孰令致之?原本大有機會抑制納粹發展而不為,等到這些菁英警覺到危險,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這個情形怎麼類比台灣?我國政治勢力的消長過程與左右光譜當然和威瑪共和不同,但目前社會的態勢與政治權力的分布卻十分相似。馬金之亂有如第一次大戰之於德國,造成內外交迫的政治焦慮。馬英九政權表面上讓國民黨人仰馬翻,實際上卻是卸掉國民黨的責任,讓朱立倫脫離犯罪共同體,搖身一變成為希望的寄託,而忽略國民黨本質上否定台灣存在的根本之惡,就像納粹倡言救國,本質上卻是否定共和國的根本之惡。而有如帕彭的投機客比比皆是,如王金平、宋楚瑜等,永遠懂得乘浪操作,一下子藍皮台骨,一下子永遠的國民黨,實不知這些變色龍的真正立場為何?

人民在九合一中確實有覺醒,國民黨本該就此泡沫化,但一些公民團體自認開宗立派,以新政治自居,不屑與傳統反對勢力為伍,反對黨則投鼠忌器,手軟不敢在立院下重手倒閣,反而要找國民黨談修憲。而這個修憲,極可能失去政權的國民黨不可能是以增加政府效率為思考,必定會以政治正確的語言包裝,暢言限制政府,實則慷他人之慨,犧牲可能執政的民進黨施政空間,如立院的閣揆同意權,倒閣、彈劾、罷免門檻的下修等。

國會監督當然是民主政治的核心,講理論不難,但國會的基礎與選舉的現實卻被忽略,也不見從憲政的層次對政黨的權力做出限制,甚至要反其道而行,增加不分區席次。可預見的是,明年大選後的國會仍是一個無效國會,仍是一個貫徹政黨意志的角力場。國民黨的立院席次或許會繼續萎縮,但極可能仍是第一大黨,而民進黨無法有效成長,加上所謂的第三勢力,反國民黨的席次或許增加,但小黨以不分區進入,形成多組一人或兩人政團,更趨向以單一議題要脅,左右逢源,更難整合。

最糟的結果是,即便國民黨失去總統府,但可透過立院的閣揆同意權實質組閣。若不幸這成為事實,就算民進黨蔡英文當選,她大概就只能像威瑪共和的總統興登堡大元帥,戰功彪炳,但面對一個只能控制國會1/3的小伍長,卻要無可奈何地言聽計從。而蔡主席好不容易在廢墟中重建民進黨,但面對一個在馬金之亂後打鴨子上架的主席,透過國會呼風喚雨,蔡總統可能也要言聽計從了。

「國民黨不倒,台灣不會好」,恐怕不只是上街頭的口號而已。實無意外,國民黨派出一群黨棍馬臣進入修憲委員會,由一個已經證明背棄民意的國會直接和失敗的政權交換條件,我們還能期待什麼?而民進黨在取得行政與人民直接的選票做後盾前,和國民黨談修憲只會被吃豆腐。國民黨取大放小,最後以兩黨共同協議之名,大選綁公投,既無法區隔政黨主張,又讓選民別無選擇,在憲改的政治正確下,只好機械式地背書。之前七次修憲的苦果,就是這樣種下的。

因此,我們要慎重呼籲民進黨大選前停止所有和國民黨的憲改討論,直接把民進黨的憲政主張放入總統與立委大選的聯合政見,與國民黨版公開比較辯論。唯有先取得最直接的多數民意背書,才能要求反對黨妥協,最後再由全民公投複決。這不是政治不正確,故意在修憲的興頭上唱反調,這是憲改正當的啟動步驟。修憲不能只是一種莽動、一種道德,否則我們將怯於理性分析,本該掃入歷史的國民黨當然樂意潛入對賭,求之不得。

回頭遠看八十幾年前威瑪共和,歷史是可以翻轉的,只要那時的知識分子與掌權的政治菁英少些高調,認清禍源,納粹是可以被抑制的。行文至此,往前想像不到一年的我國政情,我們現在的知識分子與政治菁英,已認清禍源了嗎?還是正在努力把台灣共和威瑪化?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