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法槌揚起來,讓子彈不要飛──湯德章紀念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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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台灣多處有關「二二八」事件的紀念地點,唯有台南的「湯德章紀念公園」是以受難者個人的名字命名,由此凸顯出湯德章特殊的歷史地位。
 
圖說:湯德章像。圖片來源:維基圖庫
 
台南是一座處處是歷史古跡的城市,如果説台北像東京,那麽台南就像京都;如果説台北像莫斯科,那麽台南就像彼得堡。在地的朋友告訴我,日治時代,此地為「大正公園」,並設有「兒玉壽像」,以紀念台灣第四任總督兒玉源太郎。此處亦為昔日台南之中心點,放射狀分出七條大道通往市區各處,行政中心台南廳廳舍以及其他大小官署亦坐落於此。二戰中,兒玉塑像與附近的房舍均毀於戰火。國民黨政權遷台後,此園更名為「民生綠園」。一九九八年二月二十七日,台南市宣佈更名為「湯德章紀念公園」。
 
湯德章是台南的替罪羔羊
 
我們步行到圓環附近,發現周圍車水馬龍,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處斑馬線,進入被馬路圍繞的街心公園。
 
我來到湯德章半身銅像前,向這位法律界的民主先驅鞠躬致敬。這尊半身銅像由雕塑名師邱火松精心製作,銅像的基座上鐫刻有紀念碑文。
 
從碑文中可以知曉湯德章之生平事跡:湯父為日本人,母為華人。青年時代,通過文官考試,成為台灣警界僅有的兩名台灣人警官之一。一九三九年,因當地一名日本人開車撞死一個台灣青年卻被判無罪,憤而辭去官職,赴東京苦讀法律。一九四三年,成為執業律師。
 
一九四五年,國民政府接收台灣,湯德章被推舉為台南市南區區長。一九四六年,又當選台灣省參議會候補參議員,同年當選為台南律師公會人民自由保障委員會主任委員。
 
陳儀治台期間,曾致函湯德章,力邀其擔任台灣省公務員訓練所所長。湯德章誓言不擔任中國官吏,「『當中國官』在心理上要做貪污的準備,我不願埋沒自己的良心」。
 
「二二八」事件爆發,湯德章被推為「二二八」處理委員會台南市分會治安組長。很快血腥鎮壓便降臨:三月十二日,湯德章被捕,被反綁懸吊刑求一整夜,肋骨被托槍打斷。次日,他被反綁雙腕,背後插有書寫名字的木牌,押上卡車,繞行市街,押赴「民生綠園」槍決。
 
歷史學家李筱峰在《二二八消失的台灣菁英》一書中記載:據目擊者敘述,湯德章在被槍殺前,仍神情自若,向四周市民微笑,行刑的士兵厲聲叱喝「跪下!」湯氏端立不動。在其怒罵聲中,子彈穿入鼻樑及前額。他猶傲骨挺然,怒目圓瞪,過些時才倒下。多年以後,作家葉石濤在小說《夜襲》中借主人公簡阿淘的眼睛描述當時的場景:「那身體魁梧的湯德章被槍決,他留下來的血跡在大正公園的水泥地上,用水沖了也沖不走。」
 
湯德章被殺害後,當局下令曝屍三日,妻子陳濫目睹夫君的遺體曝曬在烈日下卻不得收屍,揪心守候哭至無淚,並寫下椎心泣血的愛情篇章。
 
三月中旬,高等法院的判決書宣佈:「湯德章無罪!」而湯德章早已冤死。美國法學家伯爾曼説過:「法律必須被信仰,否則便形同虛設。」湯德章被枉殺,表明那時的執法者並不相信法律的神聖性。
 
湯德章的犧牲,使台南成為「二二八」事件中傷亡人數最少的地區。行政院《二二八事件研究報告》指出,「湯德章之死,台南市民同聲喊冤」。又説:「他背負起全台南動亂的責任,是替台南市民贖罪的羔羊。」
 
子彈射穿法槌,也射穿律師的身體
 
湯德章的慘死表明,在專制制度之下,法律保護不了律師的生命,法槌敵不過子彈的威力。但是,法槌彰顯的法治與人權的價值,卻能穿越時空,歷久彌新。《槍口下的司法天平:二二八法界受難事跡》一書記載,參與撰寫湯德章碑文、本身也是律師的謝碧蓮表示,湯律師是其前輩,傳奇的一生令人景仰,實為後輩楷模。
 
我在湯德章紀念公園徘徊許久,思索回到了湯德章遇害的那些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日子。在日治時代謹守法治精神的台灣知識分子,萬萬料不到這個來自「祖國」的政權會如此蔑視民主與法治的普世價值。在「二二八」屠殺中,台灣法界菁英遭到迫害的型態不一,以秘密逮捕,暗地殺害者居多,例如吳鴻麒、林連宗、林桂端、李瑞漢、李瑞峯、王育霖等人,都是在毫無徵兆的情形下被逮捕殺害的。嘉義地方法院書記官許壬辰,是參加民軍對抗,在中國軍隊的強大火力下被槍殺身亡。高雄市陳金能律師,是在高雄市政府被高雄要塞司令部軍人亂槍掃射死亡。湯德章則是被控帶學生佔領警局,由戒嚴司令部、憲兵隊、檢察局所組成的軍事審判庭判決死刑。
 
「二二八」的血腥殺戮延宕了台灣的民主化進程。台灣法律人的第二波抗爭,要等到三十三年後的美麗島事件才得以全面展開。在美麗島事件中,黨外精英紛紛入獄,為他們辯護的律師群體遂嶄露頭角。這場審判成為陳水扁、謝長廷、張俊雄等律師轉型為政治人物之轉捩點。
 
不過,遺憾的是,雖然陳水扁是專業嫻熟的律師,卻並不像湯德章那樣以法律和正義為信仰,也不具備湯德章大公無私的人格魅力。他有小聰明卻無大智慧,很快地就失去了民意的支持。不僅陳水扁如此,若干黨外運動的先驅者,在掌握權力、出將入相之後,未能免於金錢的誘惑,成為貪污腐敗分子,作出了種種愧對選民的不堪之事。
 
若地下有知,湯德章一定會為今天台灣人享有民主、自由、法治而倍感欣慰。不過,如今司法界的種種亂象,仍會讓他深感憂慮。若由湯德章擔任林世益案件之主審法官,又豈會枉法輕判、獻媚當道?
 
此時此刻,我環顧四周,仔細打量,立即發現了此一事實:湯德章紀念公園雖有公園之名,卻無公園之實。此圓環之地雜草叢生,缺乏照料,乏人問津。其實,此處若精心規劃,種植樹木花草,安置長椅噴泉,舉辦露天展覽,定能吸引市民前來漫步和觀賞。而民眾安居樂業、其樂融融的場景,不正是湯德章心中的願景嗎?湯德章紀念公園不能有名無實。
 
讓孫文的歸孫文,讓湯德章的歸湯德章
 
那一天,我又發現,公園中有一怪異之場景:正對面是一尊巨大的孫文全身銅像,與之遙遙相對、背對鬧市區的才是體量小得多的湯德章半身銅像。如果人們第一次來此參觀,知道此處為湯德章紀念公園,遠遠望去,看不到小小的湯德章銅像,只看到高高的孫文銅像,真有可能將孫文像誤以為是湯德章像。那該是一種多麽荒謬的誤會啊。
 
有鑑於此,台南的許多民間人士發起了「正名運動」之連署。發起連署的北社理事黃淑純表示,「二二八」受難烈士湯德章是台灣的民族英雄,其半身銅像被放在公園邊緣,公園正中央卻高高豎立一座孫文全身銅像,強烈對比令人錯愕,甚至「不倫不類」。所以,希望市政府主動將孫文塑像移走。
 
國民黨方面哪能忍受別人觸動孫文這一「神主牌」,立即發表聲明説,孫文塑像的設立早於湯德章塑像的設立,孫文是「廟公」,湯德章是「乞丐」,不能讓「乞丐」趕走了「廟公」。
 
湯德章紀念公園的爭議,如同一面鏡子,照出了民主與威權的對立。由此也可看出,在台灣社會民主化的過程中,轉型正義的缺席,給民主的深化帶來長久的傷害。
 
二零一四年夏,我再一次來台灣,又來到湯德章紀念公園,突然發現孫文像不翼而飛,只剩下孤零零的基座。
 
台南監督政府聯盟的王壽國找來幾位朋友跟我一起喝咖啡,這才將「驅孫」的來龍去脈娓娓道來。國民黨方面的阻撓和政府的不作為,使得景仰湯德章的後人們不再坐而論道,而是起而行道。他們找來吊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拉到了孫文像,為首指揮的人正是「公投盟」的蔡丁貴教授。
 
孫文像雖然倒掉了,但許多人心中的「小警總」仍然若隱若現。王壽國告訴我,他們一直呼籲台南市政府將三月十三日湯德章遇難的那天訂為「湯德章紀念日」。台南市長賴清德宣佈將三月十三日訂為「正義與勇氣」紀念日,似乎回應了民眾的呼求。然而,他們對這個結果無法認同。因為,放眼全世界,沒有哪個國家的紀念日不使用偉人的姓名,要紀念湯德章,卻讓他的名字消失,這是說不通的。於是,他們決定繼續抗議、請願。然後,還要推動在湯德章的故居成立湯德章紀念館,使之成為台南市的一處人權教育基地。
 
祝願這些夢想一步步地實現,讓公義充滿這片被先知的血浸透的土地。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