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台灣人,我主張廢除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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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捷運兇殺事件,我在電視上看到捷運上死難者的身影,我想我們雖然互相不認識,但那種淒楚悲傷是互相可感的;另一方面,我看到兇手鄭捷滿面血跡坐在地上的樣子,我不清楚為何他如此冷酷——但我認知他作為人的心脈都還在跳動,那麼他可能就還有思想、還有感情,他應有重生的可能。面對鄭捷這樣的真實血肉,變成了大眾發洩憤恨的對象,其實我心裡是焦慮難耐的。

我的理想是台灣獨立,我認為台灣人不但要站起來建立自己的國家,更要建立一個平等、自由而民主的國家,最終這個國家能形成無數而有機的部落,部落之間的人民都自由且平等地相互合作、來往,而人的本身是這些部落裡最重要的價值。如同史明的革命烏托邦:首先我們要獨立,建立民主制度,更要爭取公平正義,我相信我們雖然生於差異,但終於學會相愛。

東海大學首先擁抱了鄭捷,他說「他是我們的家人」;但鄭捷何曾只是東海的一份子,他也是整個台灣社會,整個有機共同體的一份子。作為獨派,我知道民族主義來自於想像,我們對於遙遠彼端的人們並不相識,卻知道彼此語言與文化是相通的,我們共同創造了記憶,也並肩開鑿了通往未來的理想之途。不過,也因此,我們同樣經歷創傷,也同樣雙手沾滿鮮血,是反抗者也是壓迫者的矛盾組合。

過去台灣這塊土地發生過多少次的流血衝突,從荷蘭人以火槍射向原民的軀體,呼嘯滿人座轎,穿過日本帝國太陽旗,遺下一顆顆二二八族群間的累累彈痕(而煙哨最後迴繞在樂生院的廊柱難以飄散)。我不斷提醒自己若要成為想像共同體,歷史包袱無論哪一方都有責任,一面抵抗有權者的壓迫,一面認知到還有更多弱勢因為歷史的冷漠而遭受苦難,對此我們需警醒,如同母親美麗島一再叮嚀,不要忘記、不要忘記。

作為獨派我不能忘記,白色恐怖陰影與漢人對原民的壓迫,兩者化成了具體的暴力,為此鄒族青年湯英伸憤怒地反手回擊,傷害卻重重打在族人的期待及,年輕的身體(族群兩個字如何寫下痛徹心扉的台灣史)。作為獨派我不能忘記,每個刑案背後都有龐大的社會結構,人性偶然會失控心會碎裂,但那些暴力之後痛楚、那些反省——若我們高聲怒吼我們是勇敢的台灣人——我們都必須一肩扛起。我還不能忘記林宅血案之後,林義雄先生了選擇以非暴力行動面對仇恨,他不以兇殘回應兇殘,他在敵人與自身的魔鬼面前,無比剛毅。

你說你依舊不能原諒,我們的語言太過菁英,像在雲端霧裡,群眾們只是想要安全回家、想要讓家屬得到慰藉,行兇者得到應有的懲罰。好吧既然菁英,那我們談談階級。我們台灣人都要接受義務教育,從國小讀到國中三年級,通過兩次大會考以及無數次小型的分類篩選,最後教育審判了我們,有人是會讀書的就去唸大學;有人是不愛唸書的,就只能選擇沒有前途的前途。雖然彷彿是命定的,會不會唸書取決於家庭背景好壞,但我們台灣人總是相信努力還是可以改變許多事情,階級可以流動,未來可以改變。

但可能你沒發現,有些孩子在伊始就落在「起跑點」之後,雖然教育者都知道某些單親家庭、隔代教養等等社會弱勢的孩子更為落後,但教育者們仍然選擇了貼上分類標籤:不努力、不自愛、不受教,最後一張是「不可能」。不可能爬上頂尖念大學,不可能好好做人找工作,不可能…、不可能…。當你我或許作為一名資優生,在台上領獎時是否也有印象看見,台下某個孩子聯絡簿沒簽,手心剛被老師打得紅腫?或者身上衣服油漬未清,被同學們關廁所之後,啜泣的鼻涕未乾?或者一出校門就呼朋引伴飆車,國一抽煙國二刺青國三坐牢的大男孩?

那些你我登上升旗台(榮耀地接受校長微笑祝福)的台階,不是由個人的聰明才智,而是父母們的文化薰陶、教育投資,以及中產階級自我規訓所造出來的。當你我登上台階,無形之中其實也擠下多少期望登階的同儕(但師長、家長及你我在潛意識裡都知道,那些「不自愛」的人們,生下來就已經不可能了)。只是你我會在競爭推擠上位的過程中,同情地回望某些人們的人生,然後說聲「加油」。

人心是太容易碎裂的,而心碎之後,人們無能為力又慌亂地縫縫補補,最終就是粗糙地以暴力來黏合,但為什麼這些人如此心慌意亂?犯罪率總是和貧富差距、社會上的歧視不公現象成正相關,但既得利益者總是不願意面對自身的冷漠(但被「反擊」之後又將勃然大怒)。於是邊緣他者「人何以堪」,於是暴力滋長於斯,於是,社會生存的本質不適合他們,此本質卻是我們冷漠所造。

我們需記得,自殺的暴力也是一種暴力,只是行動上比較安靜,而不容易傷害他人。但你我從不看人心的心碎,不聽各種痛苦難堪的警訊,我們表面相愛,說是一家人,但實際上卻對他者無端壓抑、排斥(你不需施予同情,因你也是壓迫者之一)。

我們意識到台灣社會有共同的想像,有集體記憶,那麼我們從差異中尋求同質性之外,也要相互肯認才能相互陪伴。更別忘了我們身邊掙扎的人們,都和彼此間各種條件的不均等有關,種種脫序的現象,並不能完全裂解成單獨個體,優勝者與被淘汰者是同時存在的,並且是相生相成的關係,儘管殘酷無比卻是事實。

總之,台灣獨立永遠只是手段而非目的。獨立只是為了能跨步前往一個更光明的社會,(我們一起手繪這些美麗的共同圖象)。而我們也應該承擔起社群裡共同的苦難及傷痕,勇敢面對族群、性別與階級的差異(及其帶來的苦痛),大聲說出:我是台灣人,我主張廢除死刑。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