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出生,歷史系畢業,書寫社會政治評論,是被迫的,因為這一代人「被回歸」,光輝歲月早已過去,黑暗時代徐徐君臨。上一代快要退休老去老死,一切由我們這一代承受。
比粗口更難聽的話,乃一句「大家都是中國人」。除了因為大陸人在外地失禮橫蠻、在國內無惡不作,毀了所有華人甚至黃種人的形象以外,我們對這句話的感受,實牽涉更深層的民族身份問題。而這個問題自從1911年之後,都沒有好好解決,禍連至今。
我們討厭「大家都是中國人」,實由於「中國人」根本是一個空洞的詞語,是無法指涉有血有肉的眾人。因為「中國人」這個字所包含的東西太多,多到一個地步,就是空廢;等於你以「地球人」來形容一個人,是無法指涉那個人的任何特徵、特性和差異。所謂「中國」,九百多萬平方公里,地域差異太大。廣東人就是廣東人、東北人就是東北人,彼此的文化、水土、民俗、語言甚至宗教皆相距甚遠,而這些差異和場域是政治所不能染指和改變的。一個一元的政治結構,不代表可以統整多元的地域差異。所以中國歷史上,永遠是中央衰落,地方必然抬頭。用「中國人」來說話,就是霸道地將另一個人的屬地根性抹掉,將其強行塞入一個叫作「中國人」的模具中。
「中國人」這個概念是一元的。以前沒有「中國人」。以民族分,有漢人、滿人、藏人、疆人、蒙古人;以地區分,有廣東人、福建人、江蘇人、北平人、滿洲人-卻不流行「中國人」。因為以往的中國,就是一個世界,所以講「中國」是沒意義的;到了西力東漸,「世界」之概念擴大到重洋以外,在各國洋人面前,「中國的人」要有個身份;在革命成功之後,要收拾舊山河,於是滿漢蒙回藏要五族共和,所以四萬萬人的千差萬別要暫時放下,大家要統整為「中國人」面對外部世界。
所以「中華民族」或是「中國人」是一個政治概念,是由於中國不再閉關自守,世界觀外擴而產生的政治需要。但是內部交往時,則必須重新承認差異、考慮差異。煞有介事地使用「中國人」這個概念,則必定惹來衝突-這就等於對人說,「你跟我沒有分別」。一元的強制加諸,必然引發主體意識的啟動和反噬。
「中國人」是一個對外的身份,一個總體論述;對內交往、處理區域利益問題的時候,就沒有這支歌仔唱。廣東人還是廣東人、香港人還是香港人,不承認這個現實,就沒有話可以談。也許以往的四萬萬斯民到現在十三億人「中國人」,太過習慣蘇俄式革命政黨(中共和國民黨)的政治宣傳,甚麼都要一元,視「一個中國」為天條,完全忘記以往中國從來就不是一個整體。王家體制在重山以外,帝力於我何有哉,地方自有地方的體制。只有一個時時在革命狀態、要防備外敵的政治體制,才會神迷於泯滅差異、統整全國。
早前讀史達林的傳記,看到他坐上黨國大位之後,一日,他家鄉喬治亞(一個有自己語文「喬治亞語」的地方)的人民抗議蘇聯黨國若干行政問題,於是史達林竟然親自帶領軍隊開入家鄉殺人「平亂」。此段故事,堪為「一元體制」之最佳解釋。即使是家鄉,也必須全面與黨國「溶合」,沒有舊情可念。
王家衛的《東邪西毒》有這麼一段戲:窮家女的弟弟被官府的刀客所殺,於是去找歐陽鋒,想尋一個殺手替弟弟報仇。歐陽鋒說,她沒有錢,幫不到她。於是她一直在門外等。之後歐陽鋒請了另一個刀客洪七,最後洪七只為了一隻雞蛋、也不是為了要她以身相許而出手幫她,血拚刀客的時候還被斬斷了一隻手指。
歐陽鋒問:「為了一隻雞蛋而不見了一隻手指,值得嗎?」
洪七答他:「不值得,但我覺得痛快﹗這才是我自己。本來我應該沒事,但是我的刀沒以前快。我以前快是因為我直接,覺得對就做,從來不會想甚麼代價。我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變,直到那個女子來求我,我才發覺自己完全變了。我居然沒有答應她。因為我知道你一定不會答應。那天,我很失望,我覺得我自己跟你混在一起,變成一個人,沒有了自己,我不想跟你一樣。因為我知道歐陽鋒絕對不會為一隻雞蛋去冒險,這是我和你的分別。」
一個人如何找到自我、一個地方如何找到自我?逃不了的,就是會用減法。我是我,因為我跟你有一些分別。為了一隻雞蛋去冒險、為了一些事情堅持、受苦、忍耐,好像很不值得,但這是我們和你們的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