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想想】我看台語片:台語片/歌的「文化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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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末期,國家電影資料館展開搶救1950、60年代流行的老台語片,1989到1997年任館長的井迎瑞教授在去年一篇專訪提到,「整個台灣電影發展過程中大概有1,200部台語片!但是搶救下來的,能夠在今天還能夠公諸於世,然後繼續能夠讓他服務人群的不到200部吧!這是一筆很重要的發現。」

這個重要的發現,20多年來逐漸填補台灣電影史上一個巨大的斷裂與空缺,也陸續在台灣電影研究與論述上看到一些成果,但存餘不到200部的老台語片,對台灣電影歷史視野的開拓仍顯力絀。

例如,2011年,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邀請專家和影人票選出「影史百大華語電影」,1930到1969年選出的17部作品中,10部是中國片,4部香港片,以及李行導演的《養鴨人家》(1965)、胡金銓導演的《龍門客棧》(1967)、宋存壽導演的《破曉時分》(1968)3部台灣片,沒有台語片。

122位票選者,只有10分之1的推薦片單裡包含台語片,從每人最多可推薦30部的總片單來看,480多部受推薦的作品,台語片只佔10部上下,其中李行早期拍的《王哥柳哥遊台灣》(1959)獲9票,是台語片最高得票數,2000年金馬獎終身成就獎得主辛奇導演的力作《地獄新娘》得到3票,大約就是次高票了。

台語片不受青睞,或許是品質不好,技不如人,但更可能是對台語片過於陌生,不識台語片精品,如辛奇導演的台語片《危險的青春》(1969),電影學者廖金鳳教授譽為尖銳社會批判的傑作,不僅在同一時期包括《破曉時分》等作品裡顯得突出,「所展現的激進顛覆性,可能也是台灣電影史裡少有匹敵的」。(《消逝的影像:台語片的電影再現與文化認同》,2001,p.214)。

「影史百大華語電影」,講台語的不少,也都是台片標竿作品,如《戀戀風塵》(1986)和《多桑》(1994)等台語連篇的1980年代以來「新電影」風格傑作,以及《無米樂》(2004)和《海角七號》(2008)等新台語片,然而對老台語片產出質量與藝術內涵的台灣影史地位的呈現,這份百大片單顯得極為薄弱。

類似的狀況,也出現在另一份選單裡。以1994年台大人文報社出版的《台灣流行音樂百張最佳專輯》為基礎,再選出100張的《台灣流行音樂200最佳專輯1975-2005》(2009),選出不少台語專輯精品,涵蓋了自蔡振南製作的《心事誰人知》(1982)等標誌台語歌曲市場復興作品,以至於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以來陳明章、伍佰、林強等創作者的「新台語歌」力作。

值得注意的是,這份名單愛用台語演歌風格和傳統台語歌的哀愁或江湖味當負面對照組,入選的「清新」台語歌大致為民謠和搖滾路線的「非傳統台語市場」作品,至於「市場型」江蕙的《酒後的心聲》(1992)也強調其突破「那卡西式演唱的苦女形象」、反映出朝向都會風格的「台語音樂精緻化的需求」。

再如,評鳳飛飛的《想要彈同調》(1992),「沒有演歌派台語歌手的油滑氣」;評《洪榮宏專輯(三)》(1983),「一反哀傷的江湖曲調」;評潘越雲的《情字這條路》(1988),譽為「打破台語歌長期演歌化局面」的「國語流行歌化」代表作,因而「更親近知識圈的品味,濃厚的文藝氣息與傳統台語歌的俚俗/江湖味隔開」,顯示出「在同一語言下,蘊涵著不同的世界與價值觀」。

這份200大專輯的評論集,對台語這語言載體的態度,其實頗為游移,如評論伍佰不願「把國語歌填上台語詞」,因為會失去香味,評潘越雲卻說把「國語歌翻成台語唱」,連瑕疵都是可堪玩味的突破,而評陳小霞則連國台語轉換的什麼瑕疵、突破、香味都不必了,因為「不論聽者是否慣於使用台語溝通,甚至不會講台語」,都愈聽愈有味,台語只是音樂作品「想像和情感」面向的附屬物而已。

陳昇和黃連煜的《新寶島康樂隊》(1992),則被讚為一種充滿「台灣味」的聲音,擁有絕對可以辨認的「台灣血統」,這裡的「台灣味」與「台灣血統」,必須是不演歌、不江湖、不悲情、不油滑!這是一種「知識圈的品味」,或許也是200大專輯統籌編輯馬世芳在序言所說的一種「文化教養」。

百大華語電影和200大音樂專輯,共同的特質是,抓到了美好的台語作品,卻對產生這些作品的台語文化根底與語言傳承脈絡,顯得陌生、輕忽,甚至衍生偏見,這是台灣主流文藝界長久的局促與尷尬。

百大評論裡提到,《戀戀風塵》刻意向《養鴨人家》致敬,如果新電影運動傳承的是「健康寫實」路線,那麼新台語歌運動傳承的可能因為不是1970年代中期也滿健康的「民歌」路線,而可以比新台語片提早起飛20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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