輔大法學士、台灣大學法學碩士、 北京大學哲學博士。曾任天津南開大學傳播系副教授、台灣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兼任助理教授,現為文化評論者、政治大學傳播學院兼任助理教授。
二000年,帶著觀察者的好奇進入中國現場,在北京生活十二年,中國觀察作品包括《拆哪,我在這樣的中國》(二0一一,獲第三十六屆金鼎獎)、《中國課》(二0一二,獲選《亞洲週刊》該年度十大好書)、《拆哪,中國的大片時代》(入選二0一八年德國法蘭克福書展台灣館選書)。
電影史的研究,就像歷史偵探,發現疑點後設法找尋各種線索,拼湊全貌。
寫作前一篇專欄文章〈《砂之器》的台灣之旅〉時,查找到《聯合報》1989年8月2日〈總統與電影〉的專文,作者是時任該報記者的藍祖蔚老師,文中介紹李登輝前總統喜愛的電影。筆者深覺這篇報導極具價值,因為關於李登輝文化修養的討論,多集中在台北高校時期以來的博覽群籍,乃至對古典音樂的喜愛等。至於電影,極少被討論。
〈總統與電影〉當中提到李登輝喜愛《砂之器》,他認為日本警察鍥而不捨的辦案精神,值得全國警察一看。該文也提到《桂花巷》,李登輝與影評的看法有一致之處,顯見對電影有相當的鑑賞力。不過,這篇報導中也提到一部筆者未曾聽聞的電影《大地的呼喚》,僅知是台灣省電影製片廠(台影)製作,因是關於農村生活,農業專家出身的李登輝頗為喜愛。
到底這是一部什麼樣的電影?經過網路、圖書館乃至二手書店舊書的查找,終於拼湊出關於這部電影相對完整的樣貌。1984年的《大地的呼喚》是響應李登輝擔任省主席時期「八萬農業大軍」所拍的電影。籌拍之前,時任台影廠長也是導演的廖祥雄苦無素材,李登輝推薦黃大洲的農村研究作為參考,促成這部作品的製作。
這部作品最終未在院線上映,片中台語比重多是主因,最終依李登輝的建議,將拷貝賣給農會放映農民看,既平衡開支也讓農民多一樣休閒。找尋這部作品的來龍去脈,筆者以為有兩個意義:第一,近日江昺崙與陳慧萍出版的《永遠的農業人─李登輝與台灣農業》一書,對八萬農業大軍政策有所介紹,作為力圖宣傳這項政策的《大地的呼喚》,到底呼應了什麼?第二,台影完成《大地的呼喚》之後,卻遇到無法在院線上映等問題,對這些問題的爬梳也是一段台灣電影史的基本功課。
八萬農業大軍復興農村
關於《大地的呼喚》的基本資料,在「典藏台灣」網站可以看到1分鐘的電影短片與劇組資料。國家電影資館1996年出版的《歷史的蹤跡:台影五十年》專書當中的片目資料裡,則可以看到演員名單,都是台語演員諸如阿匹婆、文英、林揚、賴德南乃至陳淑芳等。劇情梗概則是張家與陳家兩個農家為產業道路問題爭執不下。張家女兒高農畢業後,在家鄉的農會擔任家政推廣員,陳家兒子則是大學中文系畢業。兩個年輕人都認為農家應該改變經營型態才有前途,也都響應政府政策,加入八萬農業大軍,原本有嫌隙的兩家也成親家。
在這些基本資料之外,廖祥雄2006年出版的回憶錄《電影導演・電影官》當中,對這部作品的產製過程有詳盡的描述。1983年時任省主席的李登輝巡視台影時,當時擔任廠長的廖祥雄表示想拍響應八萬農業大軍政策的電影,但故事難尋。李登輝當下建議他去找黃大洲關於農村的研究論文來看。根據《永遠的農業人》所述,1981年李登輝擔任省主席之後,旋即根據多年對農業研究考察的心得,提出八萬農業大軍的概念。這個概念源自《舊約聖經》的〈以西結書三十七章〉,平原上盡是士兵的骸骨,無人埋葬,上帝要以西結發佈預言,讓他們復活。
農業在當時已快成夕陽產業,李登輝便以此寓意力圖讓台灣農業再起。政策的精神旨在讓農村子弟或是農業專長的年輕人在農村發展,並透過創業貸款、產銷體系、技術推廣等讓農村復興。值得注意的是,八萬農業大軍並未僅止於農業生產的層面,李登輝也注意到文化需求的層面,也邀請當時最受歡迎的楊麗花歌仔戲到農村表演。
黃大洲深入農村的研究
2022年黃玉珊所編的《台影歲月》一書當中,廖祥雄對《大地的呼喚》的回憶,強化了李登輝對電影的興趣,「我覺得李登輝主席對電影很有興趣,便聽從他的指示,參考黃大洲副秘書長的傑出農民個案研究的論文內容,配合『八萬農業建設大軍』的計畫,來拍攝這部電影」。
廖祥雄是1980年就任台影廠長,李登輝則是1981年擔任省主席,台影隸屬省政府,按《歷史的蹤跡》的大事紀,台影1982年開拍《一線兩星大進擊》、1983年開拍《大輪迴》,李登輝都出席開鏡典禮,此外,1982年曾率省府相關首長考察台影,1983年也招待省政府各主管於台影觀看《原鄉人》。
因此,親自接待的廖祥雄有李登輝對電影很有興趣的印象。不過,廖祥雄的這段話問題還沒完全解決,黃大洲的研究論文到底是什麼?按黃大洲2020年口述的《感恩的憶述:黃大洲的人生傳奇》所述,他自台大三年級上過李登輝的「貨幣銀行」開始,就與李登輝有不解的師生乃至提攜之情。1981年李登輝擔任省主席,邀請黃大洲擔任省府副秘書長。黃大洲也是農業專長,廖祥雄所說的黃大洲論文,筆者推測應該是黃大洲1989年出版的《大地的呼喚:為農業大軍作見證》。
《電影導演・電影官》當中,廖祥雄提到黃大洲的論文是根據九位成功農家的介紹而成,黃大洲的《大地的呼喚》一書也是九位優秀農家的訪談,更何況回憶錄也提到,黃大洲看完《大地的呼喚》的試片後非常興奮,沒想到自己的研究論文可以經由改編成為電影,直說未來如果這份研究出版,就要取名為「大地的呼喚」!八萬農業大軍的政策當中,也包括創設神農獎、優秀農民等獎項。這份訪談資料應該是伴隨各獎項出爐之後,再依種植種類選取對象訪談而成。
黃大洲的《大地的呼喚》一書當中,儘管受訪農民種植種類不同,不過,訪談卻有相同的架構,除了農民的成功之道─諸如技術如何變革?產銷體系的助益?農會的角色為何?此外,也包括農民的家庭生活─子女的教育情況、有無從事農業?平日的休閒為何等。訪談的整體關注,跟八萬農業大軍的架構一致。這些訪談內容實在,沒有歌功頌德的色彩,一方面,可以從中看到八萬農業大軍工作的扎實,另一方面,也可以從中擷取出真實的農村生活樣貌與問題,成為電影劇本的元素。
廠長廖祥雄的煩惱
廖祥雄既是台影廠長,也是《大地的呼喚》的導演。
1933年出生於台中的廖祥雄,是接受過日本教育的本省人。導演廖祥雄深知要表現農村生活,演員的語言使用是重點。他注意到農村長輩多說台語,年輕一輩開始國台語混雜使用,也因此,電影中有大量的台語外加國台語混雜的語言表現。廖祥雄在《電影導演・電影官》當中提到,語言的自然表現,才是真正的「健康寫實主義」電影。
確實如此,健康寫實主義電影的經典作品《蚵女》與《養鴨人家》當中,演員們都說著標準的國語,確實奇怪。1984年6月這部電影完成後,李登輝已升任副總統,他是在士林片廠看了試片。李登輝對導演廖祥雄側重語言表現,生動再現農村生活的手法大加讚賞。事實上,這部作品在台影算是小成本電影,主因在於此前的《大輪迴》耗資甚多,因此只有300萬撙節拍攝,其成果應該算是不錯。
然而,廠長廖祥雄卻是煩惱不少。第一個問題是,片中有相當多的台語,難以進行一般性的發行。李登輝的建議是,將拷貝賣給農會,再由農會放映電影給農民觀看。這個想法,也是八萬農業大軍文化層面的延伸。最終,省政府農林廳行文給各農會,最終,電影製作收支大致平衡。第二個問題則是,1986年台灣政府廢除外片配額之前,台灣政府對外片配額設有管制。
1980年前後,政府的作法在外片配額與獎勵國片兩者彈性運用,也就是拍攝符合優秀國片標準的單位,政府給予發行外片的配額作為獎勵。作為廠長的廖祥雄,自然希望能得到稀缺的外片配額。面對片中的台語問題,他寫了〈談電影電視上的語言問題〉的文章作為準備,如果審查會上語言問題受到質疑,就可依此作為回應。回顧這篇將近40年前的文章,確實可以感受國語霸權下飽受壓力的影視製作環境。
廖祥雄的觀點很靈活,首先,1983年頒布的《電影法》當中,對「國產電影」的定義是在本國製作以及本國語言發言。廖祥雄認為所謂的本國語言除標準語之外,也應該包括方言,更何況《電影法》中對電影的國語與方言比例也未設有規定。此外,語言使用也應該打破刻板印象。例如為什麼影視作品中的流氓與妓女都說台語或是台灣國語,這不是對本省同胞的歧視嗎?廠長廖祥雄的煩惱果然成真,《大地的呼喚》就內容來說,雖被審查委員認為是符合國策的優秀電影,但台語過多還是受到質疑。廖祥雄於是在審查會上將文章發表,幸而最終還是獲選並得到兩部外片配額。
《大地的呼喚》是一部沒有在院線上映的電影,但透過對這部作品的找尋,讓我們看到台影響應八萬農業大軍政策的製片過程,也看到1980年代初期電影中的台語,也還是被視為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