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化雨】哈拉灣的故事,跟著月亮走

友善列印版本

2020年8月14日到17日,是花蓮縣玉里鎮樂合里秀姑巒阿美族「哈拉灣(Halawan)部落」,一年一度的豐年祭。由於我的班上有一位孩子,Kilang . Tajiang (楊青穆),來自於這個部落,他的媽媽Akiyu . Ahou (阿艮伊悠.阿后),正是學校阿美族「族語老師」,跟她的先生Tajiang . Alan (楊煌松),也都是來自於哈拉灣部落。有了這個機緣,筆者特別安排在暑假期間,規劃了一次三天兩夜部落之旅,帶著全班同學,一起前往花蓮哈拉灣部落,體驗一般孩子很少參與過的豐年祭活動。

媽媽Akiyu Ahou,平日我們稱呼她為「Akiyu老師」,她特別在「部落學堂」,為孩子做了一次很詳細的豐年祭介紹。她說,第一天為「迎靈日」,第二天「宴靈日」,第三天「娛靈日」,第四天「送靈日」,豐年祭就像阿美族的過年慶典,但絕對不是吃喝玩樂、唱歌跳舞如此簡單,每一天都有慶典上特殊的意義。(註1)

我們在第二天近中午才抵達部落,剛好是「宴靈日」早上舞蹈吟唱即將結束時,這一日,據說婦女此時才可以開始參與慶典,並且會輪流為部落男人們,獻上自釀小米酒或飲料,感謝男人們一整年來對家庭、部落的辛勞。母系社會的阿美族,其實在很多地方,都可看見男女彼此尊重的方式。

我們的孩子,一到現場,就先被安排在外圍練習舞蹈步伐,眾多族人在現場吟唱歌謠與跳舞,服裝隆重美麗、聲音響亮動聽,讓我們有著非常強烈深刻的感受。下午,參訪部落景點,許多房子外牆,都用洗石子做成阿美族的圖像故事,有穿著族服的勇士與少女,也有長輩、頭目,還有傳統瞭望台、田園風光……等等,非常豐富精彩。除此之外,部落尚留有日本時代的神社、鳥居跟石燈籠,原民文化與日本文化,加上西方信仰的教堂文化,在此似乎都融洽地相處著。

夜晚,跳了一會舞蹈,孩子就感覺疲累。但是部落的族人,依舊活力十足地跳著舞、唱著歌,在我們離開部落時已晚上九點,但會所廣場,依舊人潮滿滿,我們已疲憊地離開,回約莫五分鐘車程的民宿休息。隔天一早,大約五點左右,我習慣早起四處走走,想要在少人的清晨,好好再去部落欣賞他們的精彩壁畫。沒想到我的手機,收到一位阿美族的潘媽媽傳來了分享影片,深夜四點多,她傳來一群族人還在跳舞唱歌的影片,她跟我說:「kifolah(報祈福)的活動!沒睡覺的!!!」

影片裡(註2),一群人拿著竹竿敲地,在黑夜裡吟唱歌謠,氣氛莊嚴又神聖。我想,媽媽真辛苦,深夜未眠,還與我分享這麼動人的影片。就在這時,我隱約聽到部落內還有歌謠聲音,我先騎單車到豐年祭主要會場,那裏並沒有人在吟唱,停好單車,我開始在部落內步行拍照,終於讓我尋聲找到他們,在彎曲巷子的轉角處,那畫面,讓我震驚了!

上下起伏的道路,一群人由上坡,敲著竹竿、吟唱歌謠,緩緩往下坡步行而來,那場景好美,讓人想起黑澤民電影《夢》裡,與世無爭的村民,集體歌唱於大自然遊行的畫面,我因為太過興奮,幾乎忘記拍照、錄影,而錄影也錄得東倒西歪(註3),沒多久,這群人就彎進一戶人家,開始在騎樓下,繼續吟唱歌謠。

我走到他們背後,欣賞這動人的聲音、畫面,然後約莫五分鐘後,他們互相鼓掌,席地而坐,開始按摩自己的雙腳,有婦女用好聽的歌聲唱著:「……我們,明年再來……」,之後,幾位長輩輪流起來,用阿美族語發言,我當然是完全聽不懂,此刻頭目,也起身致詞,幾句國語的感謝話,讓我知道他在謝謝大家的辛勞與付出。

原來這一個地方,就是頭目的家,這群人,將近三十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昨晚宴靈日晚會,不知道唱歌跳舞到何時結束,但他們從凌晨12點,開始步行到每一戶人家,在每戶人家門口,吟唱阿美族古謠,應該是一種給族人祈福的儀式,每一戶人家也會趕緊把家中,好酒好食物,拿出來跟他們分享,這些是第一次參與的阿美族潘媽媽跟我分享的內容,我很好奇追問,每一戶人家怎麼知道何時會到自己家呢?她說,聽歌聲啊!而且他們不敲門,用歌聲喚醒主人,因為豐年祭期間,大家都很忙碌、很疲累,有很多人早已進入夢鄉,所以有幾戶人家,要唱好久才會把主人喚醒。

沒想到,他們的祈福儀式那麼有意思,從晚上12點開始吟唱古謠,走到我遇見他們時,剛好是最後一戶,也就是頭目的家,祈福儀式就大功告成,那時候,已是早上六點半,天亮了。頭目家最後端出早餐,請大家享用。

事後,我詢問Akiyu老師,是什麼樣的人,可以或需要參加這樣的深夜步行祈福活動呢?這是自古留下的傳統嗎? Akiyu老師跟我說,這個故事要講很久很久啊!後來,她傳給了我一段文字說明:

深夜吟唱祈福,我們稱為「kifolah」,在族語字典裡解釋為「思念懷念」,耆老口述則是指「慰問關懷」,特別是為了有些長輩年事已高,行動不便或是家裡服喪,無法參加ilisin(豐年祭)接受祖靈的祝福,喝到部落進獻的酒。

按古早說法,進行kifolah隊伍,多半是部落領唱以及失去丈夫的寡婦,因為malataw (馬拉道,天神)會特別眷顧憐憫寡婦;若遇家裏有人過世,大家則會坐下來換唱安慰的曲調,藉由哀戚的歌聲,希望喪家能夠節哀,早日恢復正常生活。

後來,隨行成員不拘,有些在山上的伐木青年,來不及參加宴靈日婦女獻酒,只有這時kifolah可以順便看看家人親戚,給予請安、問候,討一點珍釀,哪怕是鍋底米渣酸澀的部分,有那麼一點點誠意,心裡也會受到寬慰,短暫忘卻工作勞苦。

隨員還有些是遠親遷徙到安通南竹湖達蘭埠的族人,在ilisin時回來懇親聚會,看看原來的主家親人,大家不會因為距離遙遠,而忘記彼此的感情聯繫,此刻,也可以用歌聲,祝福彼此的身體健康。

後來九月開學後,班上再次請來Akiyu老師,跟孩子解釋這個深夜吟唱的祈福儀式,Akiyu老師用說故事的方式,跟我們分享更多它的起源:

在很久很久以前,原本只有男生可以唱這些歌,為什麼只有男生可以呢?其實他們是有苦衷的。

還記得我們說ilisin第二天,是什麼日子嗎?答案是「宴靈日」,那天代表著宴請祖靈的日子,也是開始讓「婦女」可以參加ilisin的時候,婦女會準備著釀好的米酒,在唱歌跳舞的儀式中,謝謝在廣場那些一整年為部落、為家庭付出的男人,用小米酒獻給這些辛苦的男人喝,不只是自己的爸爸或丈夫,部落的每個男人都會受到感謝,也都會彼此祝福著。

然而在日本時期,日本人計畫要打通八通關,就像現在的蘇花公路,原本彎彎曲曲的路,後來努力開出較方便的蘇花改道路,這都需要打通很多的隧道及山路,於是哈拉灣部落的一些男人,被徵召去進行開路工作。當時開路工作,非常辛苦,統治的日本人,也對開路族人給與行動自由的限制。

但是我們這些開路勇士,他們會觀察月亮變化,知道部落什麼時候會舉辦ilisin,因為被日本人掌控著他們的行動,於是他們只能趁著夜晚,偷偷地溜回部落,也不敢太張揚,大約就是三、四個人一起行動,開始在族人家的門口吟唱著,唱著什麼呢?大概的意思就是,「我回來啦!我回來啦!我到您們家門口了,請問您們家有沒有今年ilisin特別釀製的酒,給我一杯就好,您給我這一杯,我就喝到今年部落被祈福的小米酒了,就一杯就好啦!……」

就這樣唱啊唱的,把自己的親人唱醒了,也真的喝到一杯今年釀的祈福米酒,感到幸福又滿足。但是不行啊!我怎麼可以只有去看一位家人呢?還有很多親戚朋友家,也要讓他們看看我啊!我還要去吵我叔叔、找我阿姨、找我姑姑……,就這樣一戶一戶的族人家,都去祈福唱歌,喝到了祈福的酒,也看到了親戚朋友,不知不覺,不知不覺,天就快要亮了,也無法再待在部落了,於是他們又要趕快趕回山上的工地,不可以讓日本人發現自己逃回部落啊!

然後呢?兩年、三年、五年,有些人就沒有再回來,他們有可能死了,死在山上開路的過程中,回不了部落了。所以後來換誰來唱歌呢?換他們的太太。因為他們之前回來的傍晚,一定會先回去自己的家,看看自己的太太,跟太太說,我有回來,我是健全的,我沒有斷手,也沒有斷腿,我是健康的,請妳們不要擔心。可是,等著等著,就有人沒有回來了,演變成是丈夫死掉的寡婦來唱。

至於後來,為什麼變成大家都可以來吟唱呢?因為這個歌詞意義很重,一直在感謝、一直在慰問,一直在祈福,感情用的很深很深,一段時間後,曾經全部都變成寡婦在唱著這樣的歌謠,似乎帶著某種悲傷的感覺,部落一度認為,這是一種「除喪歌」,後來才發現並不是,而是寡婦代替那些開路的勇士們在唱,希望人人都可以獲得族人關心與祝福的歌謠,所以後來大家了解了這一層意義後,又變成大家都可以來吟唱的歌,男生女生都可以唱,只要你樂意好好把這首歌謠唱好、唱對,願意在深夜時分,跟著月亮走,到一戶一戶的人家,給每一戶的族人祝福,你就可以參與。

跟著月亮走,吟唱祝福給每一位族人,這儀式多麼的動人啊!而遠古的吟唱緣由,又如此讓人感到悲傷,這些深夜逃回部落的勇士們,不敢正大光明的參與ilisin祭典,只能在月光下給族人唱歌祝福,後來無法歸來,又變成寡婦吟唱,這些點點滴滴,都讓人感到深深悲戚與難過。

查閱《臺灣的古道》(黃炫星著,台灣省政府新聞處發行,民80.09出版)一書,在提到日本人修建「八通關越嶺道」時,有這樣的紀錄:

民國八年(大正8年,1920)六月,越嶺道分別從東、西兩端築起,連接於大水窟,全線路寬保持一公尺,繞行山腰保持水平,以便二輪手推車運送輜重補給品,於民國十年(大正10年,1922)三月完工。其開路情形分述如下:

東段由花蓮港廳於民國八年六月十日興工,從玉里築起,投入二萬三千多的人工,耗費十七萬四千八百四十六日圓。於十年一月二十三日,築至大水窟八三.二三公里的路程。築路過程中,曾於八年十一月間,遭受山胞攻擊,造成十一名工人傷亡。

……(略)越嶺道路的開闢雖然艱辛,惟因利用蕃社及平地保甲的義務勞役,又動員軍警人力,所以花費得以降低。……(略)。

越嶺道經鹿鳴至卓鹿,通往玉里南郊(今民族路)的出口處,今留有「表忠碑」、「八通關越道路開鑿記事」、「八通關越殉職者之碑」等。(頁170~175)

由上面的描述,約略我們可以知道,當時日本人是大力動員著「蕃社」及平地百姓,一起築路。而且這築路過程中,亦有許多傷亡。只不過築路時間,不到兩年,就已完工。雖然如此,之後日本人,還是有利用這條道路,「開發山地資源,榨取廉價勞力,產業如製樟腦、伐木、開礦等。主其事者為日本台灣總督府蕃務署。遇到激烈的反抗,尤以東段的布農族群情激昂,屢起流血事件,沿線設立殉職碑、紀念碑,東段偏多。」(同《臺灣的古道》一書,頁173)。

所以,Akiyu老師講述的部落故事,與書中記載應該可以相符對照,又利用網路地圖查詢,哈拉灣部落到八通關古道登山口,如果以人走的路途來看,約莫15.5公里,大約3小時半可以走到,如果當初阿美族勇士,利用天黑後偷偷溜回部落,他們或許有捷徑可行,但一定也是要花費數小時才能來回完成,更何況開路的過程,應該是越來越深山,離部落也越來越遙遠,回家之路,真可謂備極艱辛,這段古道築路與伐木的開發史,其實也藏著許多阿美族人的悲傷血淚史。

Akiyu老師,最後跟我說:

kifolah從半夜12點開始,每戶傳唱完畢已是天明,將近早上7點,這樣長時間的耐力賽,真的是很辛苦領唱者,及所有參與的人,但大家作為malataw的化身,替部落每一戶人家祈福,都感到意義深遠而重要。

阿美族dongi太陽女神是孕育生命的ina (母親),malataw月亮男神則是治癒靈魂的mama (父親)。

族語folah是思念,folad是指月亮,差一個音就有不一樣的意思,起初在做田調時,兩個單字常會搞混,後來這美麗的錯誤,也讓我們把「kifolah」變成「跟著月亮走」的引申意思,代表著「跟著月亮走,吟唱給族人最深的祈福」。

我們很難簡單地描述這個傳唱許久的深夜吟唱儀式,如果沒有親身全程體會,或抱著崇敬的心來參加,很難感受到主家感動的泛淚,也很難體會喪家失去親人的悲傷。

ilisin這麼重要的日子,需要儀式感才不會流於形式,更要在月亮皎潔的月光下,才能保持它的神秘感,也才不會失去古老流傳下來的祝福。

後來筆者才知道,「kifolah」儀式,歌詞跟故事,在哈拉灣部落,其實是不對外公開的。筆者特別在經過Akiyu老師,徵求部落頭目同意下,將這個故事的緣由記錄下來,但更完整的影音檔,目前部落還是不方便公開。在此要特別感謝頭目能夠明瞭筆者的心意,筆者只希望藉由記錄下這動人吟唱儀式背後的故事,可以給更多人感動與啟發,也讓更多人知道,阿美族「ilisin」,絕對不是只有唱歌跳舞這樣單純歡樂的活動,其實整個活動中的儀式,都是深富意義的。


(註1)

根據Akiyu老師的說法,「ilisin」這個詞,常在阿美族豐年祭的典禮上可以看見,一般認為是「豐年祭」的意思。其實「i」翻成國語是指「在」或是「正在」,「lisin」翻成國語是指「祭祀」、「祭儀」。阿美族原本分別在不同季節舉行的祭儀,被國民政府集中在這四天舉辦後,原委會又直接冠上了「豐年祭」這個詞!其實這一整套祭儀,都是在「感謝諸神、祖靈」的庇佑!所以「豐年祭」和「感恩祭」這樣的詞彙是漢人說的,但我們阿美族一直以來,認定「ilisin」就是「正在祭儀中」。

(註2) 2020.08.16哈拉灣部落,深夜4:20的kifolah影片,可參考
https://www.facebook.com/park.lee.10/videos/3578401162197157

(註3) 2020.08.16哈拉灣部落,早晨6:30的kifolah影片,可參考https://www.facebook.com/park.lee.10/videos/3578440482193225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