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化雨】重溫老故事:來看40年前的「老鼠娶新娘」

今年2020年，又來到了十二生肖的老鼠年，讓人想起了一本很有看頭的台灣老圖畫書，1980年國語日報社出版的「中國民間節日故事」系列中「年節」—《老鼠娶新娘的故事》，文字作者黃女娥，繪圖者曹俊彥。

老鼠娶新娘，大家似乎耳熟能詳，書店或上網一查，發現其實有很多不同版本的童書，最常看到的故事版本，應該是老鼠被大貓嚇到，想要幫女兒找一個最強壯的女婿完婚，先後找了太陽、烏雲、北風與牆壁，直到最後，發現老鼠自己本身才是最厲害的，於是又把老鼠女兒，滿意地嫁給了老鼠少年郎，這是一個帶有寓言色彩的民間故事。

但在1980年這個版本的圖畫書裡，卻出現了一個嶄新又有趣的「新」故事。故事大意是這樣：

有錢的富翁席萬金，跟貧困的賣菜古老頭兒是不相往來的鄰居，但住在他們兩家的老鼠，卻是十幾年世交好友。古家老鼠女兒「青梅」，與席家老鼠兒子「竹馬」，從小相識，長大後相愛而準備成親。因為席家有錢，所以婚禮菜餚都由席家老鼠負責，牠們展開一連串找食物的精采過程，包含用老鼠尾巴、棉花捻子偷油去，還有讓老鼠抱蛋被拖著走…等等趣味方式，完成任務。

但到了古家老鼠要準備嫁妝時，卻很煩惱古家的貧困，好在過年時，古家特別準備了魚跟肉，捨不得在除夕夜吃光光，最後擺進碗櫥裡，被古家老鼠們趁黑夜偷走了肉，也偷走了古老頭女兒的一隻紅色繡花鞋，當作老鼠新娘的花轎子，熱熱鬧鬧舉辦了兩家婚禮。

隔日大年初一，古老頭兒驚訝肉不見，女兒鞋不見，父女兩順著痕跡，找到了老鼠洞口，沒想到竟然摸出了一包小包裹，裡面有珍珠與項鍊，為自己帶來了好財富。這事傳遍了全鎮上，從此以後，人人除夕夜早早上床睡，睡前也會放食物與紅鞋，期望老鼠能多嫁點女兒，也能為自己多帶一點金銀財寶來。

這個故事，把老鼠世界跟人類世界，巧妙地互動連結在一起，原本人人喊打的老鼠，卻在過年期間，獲得了人類特別關愛，被分享食物，雖然究其原因，還是少不了人類對財富的渴望，但畢竟這是最貼近人世間的普遍願望。

上面故事，文字作者黃女娥，原本是國語日報編輯，她其實針對「老鼠娶新娘」題材，寫過兩個版本，另一個版本是更早一年出版的《老鼠女兒的故事》（文/黃女娥，圖/吳昊，國語日報社出版，1979年12月），故事主角變成一位窮苦的孤兒女孩，被好心窮農夫收留，結果女孩非常善待老鼠，能與老鼠談話，被鄰居譏笑為「老鼠的女兒」。女孩長大後，窮農夫煩惱無法幫她好好嫁人，老鼠卻幫忙窮農夫找到了失蹤的黃金，順利地把女孩風光嫁出去。兩個故事，都跟傳統的「老鼠娶新娘」很不一樣。而這兩個故事，國語日報社也分別在2000年時，重新找畫家重畫圖而再次出版。新版的開本與圖畫，都各有特色，不過坦白講，四本書中，1980年曹俊彥老師畫的《老鼠娶新娘的故事》還是表現最傑出。

曹俊彥老師，1941年出生於台北大稻埕附近，擔任過國小美術老師、中華兒童編輯小組美編、信誼基金會總編輯，除此之外，他更是台灣資深又傑出的兒童圖畫作家，兒童插畫與圖畫書創作，早已超過數百本。2011年，台灣曾經舉辦過「天真與視野~曹俊彥兒童文學美術50年回顧研討會」，筆者曾在研討會中，發表過一篇小論文「曹俊彥兒童插畫中的台灣風格～從1980年《老鼠娶新娘的故事》談起」，當時筆者，即大力推薦這本好書，原因很多，但最簡單的說法就是，這個故事寫的好，圖畫也畫的好啊！

農曆過年前，筆者特別約了曹俊彥老師見面，希望可以再來聊聊他這本早期的傑出代表作。冬日午後，太陽溫和，我們約在戶外咖啡館聊書，沒想到曹老師把當年的「圖畫原稿」帶過來，經過40年收藏，攤在陽光下欣賞，色彩卻依舊飽和美麗，原作可說是閃閃動人、亮麗無比，讓人看了讚嘆驚喜!曹老師說，當時印刷條件不佳，不然他的用色更漂亮，連他自己現在看了都好喜歡，這是千真萬確。

這本書的大小，跟早期中華兒童叢書的開本一樣，都是（直）20.5公分（橫）17.5公分，二十開本，近乎正方形。封面、書名頁加上內頁圖，共有17張，其中有兩張是黑白印刷，15張四色彩印，不過曹老師的原稿，17張圖都是彩色描繪。原稿比書的圖畫還要大一點點，通常印刷時再去縮小，會讓畫面更顯精緻。不過，當曹老師跟我一張一張「原稿圖」跟「書中圖」互相比對之後，我們一致性認為，原稿圖顏色實在漂亮多了，我原本撰寫小論文時所分析的書中圖像，原來很多地方都色彩印偏了，曹老師特別提到，傳統印刷中，洋紅、桃紅、正紅間的差異，而橘色很難印好，很容易過紅或者偏成土色，另外台灣話「老鼠色」的灰色，在印刷上也容易偏藍或偏紫，很難印出純灰色。這對於非美術科班及印刷相關科系的筆者來說，有時還真的很難聽懂，但曹老師給了一個簡單的結論，因為原稿是顏料描繪，顏料由無數的色彩構成，但印刷是油墨，只用了四色來調配比例，所以當然無法準確掌握，鮮豔度要達到百分之百是不可能的事，或許現代印刷，能用特殊色來完成將近色。所以他們當時顏色校對，其實只要80分主義，就可以通過。

為讓大家對這本書的圖像創作，有更深入的欣賞，特別挑選幾張構圖很精彩的畫面，搭配曹老師的分享作說明。首先是書的封面（圖1），老鼠擬人化的抬轎畫面，熱鬧有趣又符合主題，曹老師說，老鼠新娘的花冠經過簡化，其他老鼠穿著藍衫，是早期台灣民間的普遍穿著，繡花鞋當轎子很好玩，則是故事中有提到，能畫出這樣的有趣畫面，其實是作者故事寫的精彩。翻頁後的書名頁（圖3），老鼠新郎與新娘拉著繡球，原稿彩色的圖很美麗，但是印成黑白之後，紅色變黑色，紅花變黑花，感覺很不同。

內文第一張圖（圖4），就非常精彩。曹老師採用「解剖法」來構圖，也使用了畫面切割、通透原理來描繪，邊框還有雲彩與傳統傢具的裝飾性構圖。畫面上半部是描繪人類世界，大大的閩洋混合豪宅與小小的傳統小磚屋，凸顯出富有與寒酸的兩戶人家，下半部則是老鼠世界，大酒甕、大箱子以及地上有格線的磁磚，對比小捆的柴火及泥土色地面，依舊是貧富差異的表現，但是老鼠世界中間有開口，兩隻老鼠熱絡的對談，代表著老鼠世界是沒有貧富歧視，彼此能夠和樂相處。我特別詢問曹老師，會畫出這樣的閩洋混合建築，是不是跟他從小在大稻埕長大有關連呢？他笑著說，童年經驗都在腦海裡，應該有影響，不過他自己現在來看這張圖，他很滿意那棟大房子上面的「窗櫺」，竟然每個圖案都能不一樣，而盆栽裡的植物以簡筆畫呈現，他也很喜歡，有時候會想，這樣的畫法，可能自己現在已經畫不出來了，因為那時的構圖單純卻很迷人，而現在反而會想太多而綁手綁腳。

內文第二張圖（圖4右），是我認為非常高竿的構圖，兩家老鼠媽媽一起談天，其實是談著兩家兒子、女兒正熱戀中，媽媽們彼此希望快找媒婆來提親的事情。曹老師構圖典雅大氣，兩隻老鼠媽媽穿著跟姿態各有看頭，而門上扇形圖框，像是家裡的建築裝飾，卻巧妙地呼應大人談論的熱戀中老鼠情侶，搭配小花與蝴蝶，更顯浪漫。我問曹老師，為什麼旁邊兩側要畫三瓣的酢醬草，也是浪漫的象徵嗎？曹老師給了我很棒的答案，一是因為裝飾性的美，二是因為酢醬草小小的，跟小老鼠很搭配。看著圖的原稿與書籍比較，曹老師更說出了他自己的感覺，他認為書中圖有舊時代的古樸味，但原稿圖，色彩卻表現出更多「雅」的清爽。

下面兩張圖（圖5），則是婚禮前奏曲。第一張是媒婆提親，躲在門後偷聽的鼠小姐，看起來好認真，一定很關心自己的婚事談得如何了。第二張是掛紅彩的老鼠們，曹老師怎麼會想到一邊用梯子，一邊用板凳加疊羅漢來掛呢？曹老師答案也很妙，他說原因一是讓畫面有變化，原因二是因為一般家庭，怎麼會有兩個梯子呢？所以一定要幫老鼠世界想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啊！這兩張畫面，書中文字都沒有出現上面所說的描述，但厲害的圖畫作家，就是能夠產生出精彩不凡的設計。

再來是整本書「樂趣」的高潮，因為富家老鼠們要張羅婚宴食物，偷油、偷蛋各出妙招。先是偷油，老鼠們一開始用尾巴去沾油滴在小瓶子，但實在太慢，所以聰明老鼠想到妙招，找到「容易吸油的棉花捻子」來，浸入油罐吸飽後，再拿出來用手指擠進瓶內。曹老師把「油罐的大」跟「老鼠的小」，作了很好的比例對照，也把「有顏色的老鼠」跟「簡化成白色的油罐」，作了顏色輕重的對比，更加凸顯了老鼠角色。每隻老鼠，各有任務，爬罐口、把風、抱鼠接油、坐梯擠油，個個有戲演，皆很賣力。（圖6）而最妙的一幕，則屬「偷蛋」畫面，文字作者寫的很高明，小老鼠怕蛋打破，倒地抱蛋，讓其他老鼠拉著尾巴走，趣味十足，而曹老師給了這個劇情一個較大的場景，老鼠變小，周邊的糧袋、甕罐、蛋箱盒，一一入鏡，讓畫面多了很多細節。（圖7左）

緊接著的精采畫面，就是窮家老鼠要張羅嫁妝「偷豬肉」的場景。故事文字寫著:「夜裏十一點多，古家的老鼠就開始行動。古家的碗櫥非常破舊，兩扇小門一下子就被打開了。七八個老鼠全部爬進碗櫥裏，就這麼輕輕鬆鬆地扛走了古老頭兒捨不得吃的豬肉。」文字雖然只有簡單幾行，但曹老師用心地把舊碗櫥描繪出來（昔稱「菜櫥仔」，放剩菜櫥櫃），也如文字說的，認真地畫了八隻小老鼠，一隻都沒少，栩栩如生。讓人拍手稱好的還有一處小細節，舊碗櫥四根桌腳，各自墊著一個中間突起的陶瓷碗，碗內放水，就可隔絕螞蟻、蟑螂、壁虎等等的入侵，可說是早期先民的生活智慧，沒想到曹老師把這應該已消失的庶民經驗，珍貴難得地描繪下來。（圖7右）

最後一定要細看迎娶的畫面。（圖8）第一張迎親場景，媒人帶聘禮，浩浩蕩蕩的隊伍，舉燈籠、演奏樂器，好不熱鬧。整個隊伍呈現S形變化，而最上方敲鐃鈸的老鼠，彷彿報佳音的天使。外框外有星星，則暗示著黑夜來臨，而框內也有星星、點點，不但增添熱鬧，也有了內外的呼應。第二張圖，老鼠新娘坐在繡花紅鞋上準備出門，扛嫁妝隊伍一路往上延伸，雖然不符合真實的空間透視，卻一點也不會有違和突兀的感覺，反而讓我們看到了更多豐富的細節。

1941年出生的曹老師，今年已80歲，而本書創作年份1980年，正是他中壯年時期的代表性作品。他創造了這群老鼠，造型姿態，靈活生動，配色表現，古樸典雅，每張圖的場景營造，充滿了歷史感跟設計性的美，雖然受限於當時的正方形開本與印刷技術，卻也因為在這樣有條件的限制下，反而在構圖空間上，有了很多變化創新的傑出表現，可說是一本非常具有「台灣特色」的經典圖畫書!很可惜，這本書早已絕版，2000年出版社的新版書籍，圖畫已全部更換。除了在台灣學校或公立圖書館，或許還可以找到最初的版本，但因為開本小，又年代久遠，恐怕一般小孩不容易發現，或者發現了很難有興趣閱讀。

近年來，出版社也不時有老童書重新出版的計劃發生，但不知道這些老童書銷售的狀況如何？我相信，台灣的原創圖畫書，一直在前進發展中，但其實有時能夠回頭看看昔日的好作品，一定也能吸收到很美好的養份。當我看到曹老師頭髮已白，身體也在前一陣子有了一些狀況，又看到他把原畫保存得那麼完好，心中真的很希望能夠有慧眼的出版社，願意讓這本書，重現江湖，再度出版。

過年後，很幸運地，筆者也透過國語日報編輯朋友的聯繫，連絡上了這本書的文字作者，黃女娥女士。她是1950年出生，寫這本書時大約30歲，如今也已經是70歲阿嬤級人物了。我在電話中，聽到她的聲音，非常開心，感覺好像遇到了期盼已久的偶像作家，但黃女士卻很謙虛的表示，自己不算什麼作家，因為作品實在不多，而40年前的作品，坦白講已記不太清楚創作過程的細節，只記得那時，自己真的很認真在想故事，有時連上洗手間，都還在想著故事劇情應該怎麼接下去。兩個跟老鼠娶新娘有關的故事，都是當時國語日報主任張劍鳴先生（台灣早期很優秀的兒童文學翻譯作家），交付給她的工作，寫完故事後，讓她感到非常有成就感，彷彿生了一個很可愛的小孩一樣開心，只是後來她沒有往寫作方面繼續努力，在國語日報擔任編輯30年後，就退休了（1973年～2003年）。

兩個老鼠的故事，都是黃女士無中生有、獨自創作的作品，她特別跟我說，其實她怕老鼠怕得要命，但當時能夠費盡心思，想出了兩個可愛的老鼠故事，也算是美好的回憶。故事中，像老鼠抱蛋被拖著走、用尾巴沾油等等的妙點子，這些都是她自己想出來的，現在想想，還是覺得有趣極了！最後，我詢問黃女士，這本好書是否願意讓它重新出版呢？她告訴我，那麼久的作品，如果還有人會喜歡，她會願意。我們樂觀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