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in,多年前曾寫過幾本關於搖滾,以及女人在唱歌的書。現為整天煩惱下一頓要煮什麼的宅婦一枚,偶爾煮字療飢,在鍵盤與檔案間攀爬維生。
如果要說佩蒂.史密斯(Patti Smith)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什麼,那就是,她所唱的每一首歌,彷彿都是用生命所有的力量在吶喊。每次聽她的歌聲,都彷彿看到那歷盡滄桑的女人,背負著許許多多沈重的十字架,卻仍挺直腰桿昂首向前;無所畏懼的表情混雜著額頭的青筋與汗水,臉上的微笑是一種穿越了許多荊棘叢之後,方能露出的表情。
1946 年的最後一天,佩蒂.史密斯在芝加哥出生,本名Patricia Lee Smith;她的家庭隨後搬到費城,後來又遷往紐澤西州。在有著堅定信仰的母親影響下,佩蒂也接受了大量宗教與聖經的教育;不過後來進入青春期後,她開始感受到宗教的偏狹之處,因而開始產生種種質疑,放棄了常規的信仰方式,這段經歷也寫在她後來的名曲”Gloria”之中。1964年,佩蒂高中畢業,進入Glassboro州立大學(後改名為Rowan大學)就讀,卻因為和教授發生戀情、在1967年4月26日生下一個私生女,而不得不離開學校去工廠打工,並將孩子送養;對她來說,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悲慘歲月,同時也是她對音樂、藝術啟迪的時期;當時的佩蒂愛上了 Rolling Stones、Jimi Hendrix、Velvet Underground、James Brown 等搖滾樂,也開始展現出對詩及藝術的才華,創作很明顯受法國詩人 Arthur Rimbaud、英國小說家 William Burroughs 等風格邊緣文學作者的影響,在詩作中呈現出獨特的文學特質。
1967年,佩蒂前往紐約曼哈頓尋求發展,在書店打工時,她邂逅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Robert Mapplethorpe;兩人之間的感情甚至比戀情更加昇華,同樣對藝術、詩、音樂充滿狂熱,追求著最高境界的創作與藝術成就的理想,這段炙熱的青春歲月就記錄在佩蒂.史密斯耗費十年寫作,終於在2010年出版的《只是孩子》(Just Kids)一書裡面,其中記述了1960-70年代紐約這個大雜匯城市中,兩個年輕藝術家在此接受磨難、成長、攜手走向創作顛峰、乃至最後生死道別的故事。
1969年,佩蒂曾短暫地和妹妹一起前往巴黎,在當地從事了一陣子的街頭表演藝術;回到曼哈頓之後,她與Mapplethorpe一起住在Chelsea旅館裡,過著貧窮卻充滿藝術夢想的日子。據聞某日,佩蒂.史密斯在格林威治村的一家唱片行門外,聽到一段傳統搖滾旋律的音樂,忍不住隨著音樂熱烈地舞動身軀;而一名年輕男子由門內而出,看見佩蒂的舉止,迅速被她的身影舞姿所吸引,於是開始和她一同在街上瘋狂起舞。這名男子,便是身為樂評人的 Lenny Kaye。如此傳奇的邂逅過程,因而產生了 Patti Smith Group 的雛型,Lenny Kaye 鼓勵她將音樂和詩結合起來的作法,也就此使她踏上了搖滾樂的這條路。自此,佩蒂除了繼續寫詩不輟,也開始為一些雜誌寫評論,作品大多發表在 Rolling Stones 和 Creem 這兩本當時最重要的音樂雜誌上。同時,佩蒂也開始出入格林威治村藝術家匯集的各個知名俱樂部,例如Max's Kansas City、CBGB等,因此結識了當地的文化人士, 包括 Andy Warhol、Todd Rundgren、Velvet Underground 等; 這些閃耀著光芒的創作靈魂,拓展了她的生活和藝術眼光,使她逐漸融入紐約極具現代感的文化藝術環境之中,造成了一生的深遠影響。
1971 年起, 她和 Lenny Kaye 即在 St. Mark 's 教堂非正式地演出,也曾經應 Andy Warhol 的邀請,參加 Velvet Underground 的巡迴演唱,並開始定期在 CBGB 等著名的俱樂部中表演,還短暫地成為Blue Öyster Cult樂團的主唱。三年後,鋼琴手 Richard Sohl 加入,Patti Smith Group 首次於焉成立。1974年,由Robert Mapplethorpe資助並籌畫發行了該團的第一張單曲唱片 “Hey Joe / Piss Factory“,A面翻唱了 Jimi Hendrix 的經典歌曲 "Hey Joe",B面的歌則是在描述她女工生涯的情形。這張單曲唱片很快地便引起各界注目,他們也迅速成為 CBGB 俱樂部的駐唱團體中最受歡迎的一個。貝斯手 Ivan Kral 和鼓手 J.D. Daugherty 相繼加入,為首張專輯 《Horses》 的卡司奠立了基礎。他們在多家唱片公司爭相網羅的狀況中,選定了 Arista 為合作對象,並由 Velvet Underground 的團員 John Cale,來擔任這張專輯的製作任務。
1975 年出版的《Horses》可說是一張石破天驚的處女作;佩蒂.史密斯在狂野恣意而隨性的叛客式唱腔中,以極具詩意的方式流露出她對宗教、生命、以及紐約這個五花八門大都市的觀感;一首首歌曲,展現的都是她自己生命中的一段經驗,包括對宗教的質疑、未婚生子送養的悲痛、身為女性成長過程中的不安,或者對嬉皮文化沒落的思考痕跡等等,從音樂到接近詩歌朗誦吟唸的演唱方式,這種全然自我的演出方式,使得她的音樂在老搖滾與新音樂的聽眾之間取得了一種相當特殊的平衡,強烈的情緒張力和獨特的個人風格,更是快速為她建立了鮮明的形象。《Horses》便是一張如此充滿十足自我意識、卻又能廣泛引起人們情緒震撼的作品;絕大部分的歌詞,Patti Smith 皆以第一人稱來處理,表面上或許有耽於自溺之嫌,但經由她過人的敏銳觀察,豐富的生活體驗和才華洋溢的詩作,使得這張專輯一推出即造成樂評界的轟動, 賦予她等同於 Bob Dylan, Jimi Hendrix, Jim Morrison ……等人的搖滾崇高地位。充滿張力的詩的朗誦,和危殆不安、洋溢著駭人生命力的搖滾結構,由 Lanny Kaye 與 John Cale 合力製作,把詩及搖滾樂成功的結合在一起,不但可說是七〇年代最偉大的作品之一,更是搖滾史上首次凸顯的女性意識的展現。
接下來 1976 年發行的 《Radio Ethiopia》, 和 1978 年發行的 《Easter》,也延續了佩蒂.史密斯的這種早期風格,且從《Radio Ethiopia》開始,她也採用了「Patti Smith Group」的名義,採用團體創作音樂的方式來編曲;音樂的走向,較《Horses》 時期的粗礪、尖銳,顯得更加柔化、精緻,尤其是《Easter》,這張專輯起,她開始採用彩色的封面,動作十足女性化、側身梳整頭髮的照片,似乎可看到她開始與自己女性身份談和的一份企圖--從對於身為女人感到害怕、不安,乃至於接受、願意彰顯自己是女人的身分,其中歷經的波折與情緒起伏,都顯示在歌曲中。這張專輯的製作人 Jimmy Iovine曾擔任布魯斯.史普林斯汀(Bruce Springsteen)名曲"Born To Run" 的音響工程,因此為她穿針引線,讓她在這張專輯中與史普林斯汀共同合作了一首 " Because The Night"。這首歌曲一推出即大受歡迎,為她在英國榜帶來了 Top 5 的佳績,在美國告示牌也衝上了 Top 13,也讓《Easter》成為商業上最成功的一張作品。這張專輯中,佩蒂.史密斯清楚地呈現了她承認自己作為一個女性的各種情緒觀點(而不僅是不安與恐慌),與她更為明確的宗教觀;人與「神」之間的矛盾的關係,原罪與人類的生命,乃至神魔一體等概念,其中的"Rock & Roll Nigger"正是一個最好例證,佩蒂原本想以此作為專輯名稱,但因擔心引起信仰人士抗爭的理由而作罷。
1979年的《Wave》則聲勢較弱,但為新男友Fred "Sonic" Smith 所寫的歌曲"Frederick" 和 "Dancing Barefoot",仍流傳甚廣,播放率相當高,充分顯示出沉浸在愛河中的佩蒂.史密斯平和的心緒、對情感的深刻渴望,甚至可說整張專輯都是為Freds Smith所寫作。專輯發行後,她與Fred Smith結婚,分別在1982年與1987年生了一子一女,並且淡出音樂圈,在密西根蟄居了好一陣子;直到1988年,她才以《Dream of Life》專輯復出,並翻唱了左派經典歌曲"People Have the Power",宣示永不止息的反抗精神,但整體反應較為平淡。1994年,Fred Smith因心臟病突發而過世,隨後佩蒂.史密斯的哥哥Todd 也意外身亡,這些親人的死亡都對她造成重大打擊;直到1995年底,她才決定帶著子女回到紐約,並在好友包括R.E.M主唱 Michael Stipe、相識多年的垮派名作家Allen Ginsberg等人鼓勵下,重新拾回音樂事業,並在當年12月隨著Bob Dylan 巡迴演出。
1996,佩蒂.史密斯在相隔8年的漫長歲月後,再次推出專輯《Gone Again》;歷經喪夫與失親之痛,她的情感再次轉回七〇年代的悲愴深沈,對於自己作為一名女性、在世界上的角色,重新拾起回顧和反思的企圖,因而完成這張,更延續了她整個創作生命的深層情緒,也開啟了佩蒂.史密斯晚期的風格。這張專輯,由她Patti Smith Group中的夥伴 Lenny Kaye擔任吉他,紐約前衛名團Television 的吉他手 Tom Verlaine 也在其中客串一角,其他如 Tim Buckley 之子、1994年以處女專輯 Grace 廣獲好評的 Jeff Buckley,還有曾為她擔綱首張專輯製作的 Velvet Underground 老將 John Cale,都參與其中;樂風展現陰鬱、緩沉的風格,包括獻給亡夫的 "Gone Again"、紀念 Nirvana 自殺主唱 Kurt Cobain 的 "About A Boy"、以及其他如 "Death To The World"、淒涼愴痛至極的 "My Madrigal" ……等, 無一不蘊染著氤氳飄渺的哀傷,佩蒂.史密斯收斂起狂放的演唱方式,用低抑的樂音,抒發人生的苦痛、孤寂與情感的失落。
《Gone Again》之後,佩蒂.史密斯將心力再次全副放在音樂之上,錄製了延續孤寂心境的《Peace and Noise》(1997),其中提到西藏被入侵的歌"1959"使她入圍葛萊美最佳女性搖滾歌者獎項;2000年充滿左派氛圍的《Gung Ho》則展現出更為強大的搖滾力道,她聲音中的力量更是令人震攝;單曲 "Glitter in Their Eyes"也再次讓她入圍葛萊美。同時,她也致力藝術創作,2002 年9月在匹茲堡的Andy Warhol Museum 展出了以專輯中歌曲為名的Strange Messenger 個人藝術獨展。
2004年的佩蒂.史密斯,或許是已漸漸走出傷痛,專輯《Trampin'》顯得較為溫柔、輕鬆,但仍洋溢著濃厚的感傷,以及對人世種種不公不義的抗拒與批判;以印度聖人甘地為名的”Gahndhi”,在沒有樂器伴奏的清唱中再次展現朗誦詩篇的低抑美感,整張專輯沉穩的步調,彷彿宣示了不管經過多少風浪,都還是要腳踏實地、匍匐前行的決心。2007年的《Twelve》則是一張極為獨特的翻唱專輯,包括Jimi Hendrix的 "Are You Experienced?"、 Tears for Fears 的"Everybody Wants to Rule the World"、Neil Young的"Helpless"、The Rolling Stones的"Gimme Shelter" 、The Beatles "Within You Without You"、Jefferson Airplane "White Rabbit"、乃至Bob Dylan 、Paul Simon、The Doors 、R.E.M.等團的超級名曲,都在佩蒂獨特的歌聲與略帶神祕感、低沈鏗鏘的樂風中,呈現截然不同的風貌。
2012年的《Banga》,靈感源自朋友在2008年寄給她的俄國作家布爾加科夫(Mikhail Bulgakov)諷喻小說《大師與瑪格麗特》(The Master And Margarita),她讀畢後大為震撼,一年內讀遍了布爾加科夫所有作品,以及他所推崇的另一位俄國作家果戈爾的作品;專輯名稱取自《大師與瑪格麗特》裡一隻忠心耿耿的狗的名字;其中的歌曲主題指涉著她所愛、牽掛、崇敬的許多人,包括向果戈爾、俄國導演塔可夫斯基致敬,紀念已故白人靈魂歌姬Amy Winehouse及法國女演員Maria Schneider、對日本311海嘯的祈禱和關懷、給Johnny Depp的生日祝福、以及末日啟示錄之夢等等天馬行空的概念;其中有許多歌曲,都是她與長期以來的音樂夥伴Lenny Kaye應法國導演高達之邀,在Costa Concordia地中海郵輪上利用閒暇時光隨興發想創作,之後回到紐約,在當初她錄製傳奇處女作《Horses》的Electric Lady Studios錄音室裡錄製完成,呼應了這一路走來,佩蒂.史密斯生命、巧合、忠實與愛的人生故事,一首首的搖滾詩篇,也正如優美哀傷的輓歌,是她對於生命中逝去的、損毀的以及她所熱愛的人事物的深情致意。
1989年3月9日,佩蒂.史密斯的終生好友兼曾經的愛人Robert Mapplethorpe過世了;她在好友臨終前,答應他有一天要寫下兩人二十歲在紐約相識相戀並投身創作,掀起時代風雲的故事;然而失落的苦痛讓佩蒂停頓了十年,才在2000年終於開始提筆,並又歷經10年的漫長歲月,《只是孩子》才終於得以出版。與其說這是一本兩人愛的故事,不如說是一份人生、藝術、青春掙扎、希望與夢想的完整呈現;她記錄了當時身為一名純真追求者的內心,以及那個人們願意為詩歌與藝術付出所有、在所不惜的年代;此書一出版立即橫掃全美排行榜,並獲得多家媒體的崇高讚譽。的確,佩蒂.史密斯的成就,有很大一部分是來自於她的文字;論者認為佩蒂.史密斯將垮世代(beat generation)的詩歌和實驗性搖滾樂結合,因此將她譽為「龐克搖滾桂冠詩人」(Punk's Poet Laureate)和「龐克教母」(Godmother of Punk)。她不僅將19世紀法國作詩法介紹給了美國十幾歲的年輕人,豐富了搖滾樂的精神層面,使它不致於流於純然的商業、與膚淺廉價的青春汗水之中;同時她中性的公眾形象、以及非女性的語言風格都走在時代前端,引領社會文化等多重面相的風潮。
佩蒂.史密斯確確實實地是個終其一生都在全力追求的女人──追求著愛、情感、搖滾、詩歌、藝術。如同所有詩人,佩蒂.史密斯的藝術創作動力,來自她對生命的反顧與深刻思緒。在人生的旅途上,她曾經面對生死的獨斷抉擇,與私生子分離的痛苦;在身心驟變的成長過程裡,她深切地感受到作為一個女人--或者說,作為一個人--的種種疑惑與侷促不安。對著身體上日益明顯的性徵,以及到後來未婚生子又被迫骨肉分離,這種種際遇,都使得她對生命、對存在,都充滿了質疑,也進而化為她的音樂中最令人震撼的沛然能量,敲打著每一顆寂寞徬徨的現代心靈。
2016年10月13日,Bob Dylan被宣布為當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引起一片譁然之聲,而他本人也未出席12月10日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舉行的頒獎典禮,而是由Dylan多年來的好友佩蒂.史密斯代為領獎,並在現場演唱了迪倫經典作品”A Hard Rain's A-Gonna Fall”, 當時已70歲的佩蒂因情緒激動,表演曾兩度短暫中斷;但又有誰會苛責她呢?感謝佩蒂,為我們帶來如此衝擊心靈的樂音、詩歌、演出,在滄桑的人生路上,有這樣的陪伴與支撐,我們纔能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