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解讀伏流:電波在二二八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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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二八及後續三月屠殺事件中,由於臺灣人遭受的悲劇太過強烈,受害者的故事說不盡,也不願說盡。除了遺族的訪談和故事本身撼動未曾經歷當年的我們之外,留下的照片、圖像也保留住1947年二二八事件的的蛛絲馬跡。因此黃榮燦的二二八版畫和家屬為受害的陳澄波留下的紀錄,相信都曾震撼不少臺灣人。但聲音證據是當時二二八事件中難以被留下的部份,尤其在後來二二八事件訪談當中,大部分的受訪者提及如何得知「臺北發生大代誌」,多半是透過鄰人耳語、廣播、報刊的方式。臺北在二月二十八日就有市民包圍廣播電台要求放送訊息,臺中播音室在三月三日也以日語放送需要人力集結的消息,嘉義、臺南、花蓮等各地也有類似的情況。這個部分是二二八史料中比較缺乏的一塊,除了少數電台還有留下廣播紀錄稿之外,大部分的聲音都在事件發布的當下消散無可追尋。

追查聲音的路線

聲音既已消散,廣播史也許是可以持續追查的路線。就這樣循線找到了當時擔任中央廣播電台台長林忠的訪談,以及廣播背後聲音傳播的方式:電波。

臺灣人當然不是在二二八事件的當下才認識廣播和電波,和報刊等印刷媒體一樣,都是屬於日本所帶來的殖民現代化。跟印刷媒體略為不同的是,廣播稍晚才在臺灣有普及性,但也是在殖民統治的尾期就已經達到一定收聽量,臺灣人甚至懂得透過中、短波調頻接收與政策宣導「不同調」的訊息,而傳達不同聲音背後的原理是電波。

只是電波能告訴我們關於二二八事件的什麼?

在現代國家發展進程下,國家的武器由冷兵器轉至充滿熱源的鋼砲彈藥。電波與接收器則是現代科學發明中,由熱武器轉冷的另一條線路。廣播是媒介,是政策宣導的媒材工具,然而另一條冷冽而更不為一般人所知的情報網絡,也透過電波傳導的電報系統成為各國、國家本身統治技術的一環。

電波的方向於肉眼看來是無從追蹤的,也不知去向,若沒有接收器,無人從而得知它所承載的訊息為何,更不知道它來自何方,去向何處。有如地下伏流,若不是深入地下,成為伏流的一部分,否則根本不能得知伏流的存在。

廣播和電報就像河流有地面水和伏流一般。就是在電波的明流、伏流中,二二八事件及其後續三月悲劇,將臺灣歷史河流導向不可挽回的彼端。

操縱工具的人

目前出土的政府檔案史料,以及許多致力於二二八事件相關研究的學者研究中,可以發現保密局檔案是二二八事件中極為重要的證據材料。不同於廣播的電波是島內流動,保密局的電報往往是彙整至保密局臺北站,向外(中國)發布的。電波在二二八事件中反而扮演一個不被人所知的重要角色,它既透過廣播團結了臺灣人抵抗的意志,也經由保密局對南京發送的眾多不實電報產生接下來三月的屠殺結果。

然而,電波雖在悲劇中扮演了這樣重要的角色,我們必須知道躲在工具背後操縱的終究是「人」本身。

與身為中央廣播電台台長林忠相對的,是毫無訪談資料,也不知下落何方的角頭許德輝。許德輝這個名字,同樣流傳在許多二二八口述者的訪談稿中。唯一可以比較明確得知的個人材料,是他在二二八後續清算中為了自保上交給毛人鳳的一篇自白書,裡面自承在二二八事件當中的煽動行為與電報代號。許德輝可以說是如何去認識二二八事件中屬於地下伏流的證據。

特務的命運,在林正慧老師的後續研究中,可以發現當初的情報人員多半被編列進(半)公家單位,大隱隱於世。若無人追查,他終其一生的身份可能是某個家庭中的好丈夫、好爸爸,社會中事業有成的媒體工作者、公務員、商人等百工百業。在國家的默許和保護下,昔日的抹黑和造謠導致他人家破人亡的罪業不被提起,無人記得,就這樣一生無事。像許德輝這樣因為太過「入戲」反而受到追查的人,恐怕不多,也幸虧國民黨政府相信了許德輝在二二八事件中忠義服務隊的角色,才有許德輝為了自保而寫出的自白書,因此留下特務如何成為特務的痕跡,留下二二八事件後續,情報人員如何混跡其中搧風點火。

如果證據不持續出土,材料不繼續公開,伏流將永遠成為伏流,就像是電波在空中不被一般人所察覺一般。既不被知道,那麼就不會有認錯究責的可能,沒有真相,遑論正義。

當初選擇電波這個中性物質的主題,原因之一在於驚異國家如何在異變中透過現代技術產生那麼多假訊息,這個看似無關立場的技術成為二二八後續悲劇的起源。而個人在這統治技術的各個層面中被數字化,也將他人生命數字化,甚至把自己視為具有權力的隱形統治者,所以無視他人生命。

可怕的是,這樣的心態,73年前有人如此,2020年疫病流行的當下也持續進行著。

但願三月洪水沒有再來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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