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讓我安詳、快樂的死》:「孤獨死」友人的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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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年93歲的橋田壽賀子,可以說是台灣人最熟知的日本電視劇編劇,執筆超過50年的她,曾寫出《阿信》、《鄰居的草坪》、《冷暖人間》等膾炙人口的名作,不過,這位大名鼎鼎的編劇卻在2013年宣布自己打算引退,積極展開她的「終活計畫」,2016年更寫作一文「我想安樂死」,引起日本對安樂死的熱議,2017年她出版《請讓我詳、快》一書,以個人生命經驗、哲學思考、人權角度,倡議安樂死的合法。


「孤獨死」友人的警惕

自從先生過世後,至今已經三十年。現在,我靠自己工作賺錢,不讓人操心,也不造成他人困擾。直到人生終點,我都會這樣自己照顧自己,直到最後死去。
如果我有孩子,當然會投資在孩子身上,之後就能獲得回報。但我沒有投資的對象,所以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不過事實上,投資孩子不應該是為了獲得回報。膝下無子的我說這種話或許很奇怪,但面對孩子,不就應該是不求回報、「自己為自己的臨終做好準備,即便孩子漠不關心也無所謂」嗎?

如果心懷期待卻得不到孩子的回報,期待的心情將有可能轉變成恨意。對自己的孩子懷恨在心,難道不是很悲哀嗎?

我有個女性友人,自從先生過世後,她就獨自照顧婆婆並同時撫養兒女。後來兒女成家立業後,由於女兒和媳婦都有工作,因此孫子小時候就寄養在她身邊。她不僅為孫子打理三餐,也照顧得無微不至。雖然她經常抱怨腰痛腳痛,但對她而言,為家人奉獻就是自己的生活目標。我雖然覺得她「好可憐,被人這樣任意使喚」,不過當然,這些話我並沒有說出口。

好不容易孫子也長大獨立了,基於總有一天要和兒子一家人同住的打算,她蓋了一棟三層樓高、兩代同堂的房子。誰知道,後來媳婦卻表明「不願意和婆婆住在一起」。

於是,她只好自己一個人一直住在這棟偌大的兩代同堂房子。她經常向我流淚表示:「兒子和女兒都不來看我,就連孫子也是,虧他小時候我那麼照顧他……」
我只好安慰她:「反正妳也幫過他們了,這樣不是就好了嗎?接下來的人生,妳就做些自己喜歡的事吧。」

然而,她完全沒有自己的喜好。對家人奉獻就是她的人生,所以她只會照顧孩子和孫子、做家事、為他人忙忙碌碌。為家人做了這麼多之後,一旦不再有自己可以做的事、只剩獨自一人時,卻找不到任何想為自己做的事了。

走過戰後的女人,很多都是如此。倘若能轉換心境告訴自己,「哎呀,終於只剩自己一個人,可以放鬆了」,倒不成問題。就像我這種人,拚命工作的反作用之下,玩起來同樣也很努力。但朋友她並不是這種人。

她的一雙兒女都覺得媽媽身體還算健康,一個人住應該無所謂,因此對她不加聞問。結果就在她八十幾歲時,竟然就這樣一個人孤獨離開人世。由於平時沒有人會來看她,她就在偌大的兩代同堂房子裡死了兩天才被發現。

她以前總是對我這麼說:「妳好可憐,沒有孩子陪妳。」這時候無論我說什麼,聽起來都像在逞強,所以我總是沉默以對。不過到後來,她經常對我說的卻是:「妳真好,對自己一個人已經看開了。」

看到她的離世,我想,只要對家人有所期待,一旦落空,想必晚年會過得非常寂寞孤單吧。

不可太過依賴家人

愈是對孩子盡心盡力的人,只要孩子不如預期孝順,或許會更容易感到落寞和後悔。不過相反的,孩子長大後如果還一直留在父母身邊,不是更奇怪嗎?結了婚之後,理所當然要以和另一半的生活或自己的家庭為重。這麼說或許很無情,但我認為正因為一直把孩子視為己有,期待落空時才會覺得遭到背叛。

我從小就不曾體驗過像家的家庭生活。父親長年定居朝鮮,戰後我又獨自一人在東京生活,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作一家團圓。一直以來我都是獨自一人在異鄉,不依賴任何人地一路走到現在。也因為這樣,我不會遭人背叛,也沒有恨過任何人。

二○一六年播出的《冷暖人間》,描述的便是這種心情。劇中提到泉平子所飾演的岡倉家次女五月,隨著料理店「幸樂」的改裝,生活頓時多出不少空閒,讓她不知如何是好。

或許在這個世上,太多人都為「家庭」或「家人」付出太多人生了,最後反而失去了自我。

先生離開已三十年,但我從不覺得寂寞

我是個獨生女,所以自從我嫁到岩崎家之後,橋田家也跟著絕後了。愛媛那邊父母和前代祖先的墳墓,我仍舊持續在祭拜。老家信奉的是淨土真宗,但我並沒有特定宗教信仰,純粹只是祭拜父母和先生,還有祖先和橋田家的代代先靈罷了。

不過,在熱海的家裡,我經常會感覺到先生的存在。當我在二樓睡覺時,似乎可以感覺到「啊,他在樓下客廳」,或者當我在客廳寫稿時,「他就在二樓的書房呢」。屋外對面的客房是先生過世之後才增建的,所以那裡不會有他的蹤跡。

我們婚前購買的大餐桌,在當初從東京搬家到熱海時也一塊搬過來了,就放在客廳裡,正好可以遠眺整片網代灣。每天我無論吃飯或寫稿,全在這張桌子上解決。《阿信》也好,或是《女太閣記》(おんな太閤記)或《冷暖人間》,全都在這張桌子上完成。我總覺得只要在這張桌子上,稿子就能順利完成。這種莫名的信心,或許是因為先生就在這個家裡吧,讓我有種「有人在為我加油」的感覺。

因為這樣,我完全不覺得先生已經離開我了。偶爾早上睡醒時會想到「對了,得起來幫他做早餐才行」,或是以為他人還在東京的工作室,「得打通電話給他才行」。

我唯獨對先生才有這種過世的人還在身邊的感覺。如今我已經一個人獨居三十年了,卻一點也不寂寞,這或許也是原因之一吧。

被迫活在無意識中,真的是幸福嗎?

在先生臨終前照顧他的那段日子,我漸漸覺得因為癌症離開人世也不錯。以現在來說,得知自己病情的人可以選擇住進安寧醫院,透過緩和療護來減少病痛,平靜地離開人世。不曉得這些有著同樣遭遇而住進這種場所的人,彼此是否也會約好下輩子再做朋友?

死前就接受自己病情無法治癒事實的人,看起來好像很幸福。因為知道自己還剩多少時間,有機會可以回顧自己的人生。知道自己的死期,且能接受相對的治療,這一點或許跟安樂死很像。

我曾經想過,人的尊嚴究竟是什麼?雖說是簡單一句維護尊嚴,但每個人應當受到保護的尊嚴可說千差萬別。因為每個人所認知的尊嚴都不盡相同。

有人希望「只要還能呼吸,就讓我繼續活下去」,即便只是靠人工呼吸器活下來也無所謂。也有家屬可以接受這種作法,認為「只要有呼吸就是活著」。但相反的,也有人認為這樣活下來實在太悲哀了。

我不希望自己將來靠著人工呼吸器活下來。死亡對我來說一點也不可怕,但我不想帶著痛苦或疼痛或煎熬離開。這也是我希望安樂死的原因,因為我想要死得乾脆一點,不想為死受罪。

現在在車站等人潮聚集的場所都設置有AED(自動電擊器),可以對心臟施以電擊,使其恢復正常運作。AED也有提供個人居家租借的服務,家裡的幫傭就曾問我要不要借一台回來放在家裡。我告訴她:「不需要啊。如果哪天我沒心跳了,就這樣讓我直接死掉就好。」

我還拜託她如果真有這種時候,連救護車也不必叫。因為我不想為了活下來注射任何點滴,也不想裝設胃造口。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我必須事先清楚表達「不要對我進行無謂的延命治療」的意思才行。但要對誰說呢?雖然已經拜託幫傭,但我沒有任何親人,朋友也都和我差不多年紀,誰會先走還不知道呢。

如果罹患癌症,我希望被告知嗎?其實知不知道都無所謂,只是我也沒有任何家人可以告訴我,只能自己開口問醫生。

不過如果是癌症,還有多久會死,自己和身邊的人都清楚。但如果是失智症,可以活幾年沒人知道,就連自己也說不準。萬一就這樣失智活了十幾年,身邊的人恐怕也會受不了吧。

以「安樂死」幸福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

雖然並非所有醫院都是如此,但有些醫院的確是藉著維持患者生命來賺錢。這種全身被插滿管子、每天被迫吞下一大堆藥而求死不能的作法,我想還是饒了我吧。

醫療的最大使命是治療疾病和傷痛、拯救性命。不過,近年來的醫療卻讓人感覺只重視「讓病人活下來」。事實上,讓病人幸福平靜地死去,難道不也是醫療的任務嗎?

倘若繼續活下去有違當事人的尊嚴,當事人也不希望這麼做,這時候就應該要有醫療行為讓當事人好好離開人世。所以我才希望可以針對這種醫療行為制定出相關規則或制度,讓醫療人員不再需要個人為此判斷,也不必背負任何責任。

書名:《請讓我安詳、快樂的死──《阿信》編劇的終活計劃》
作者:橋田壽賀子
譯者:賴郁婷
出版社: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18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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