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怎麼來?「未來的未來」的時間、道德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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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內容可能涉及電影劇情,請斟酌閱讀)

日本導演細田守的新作《未來的未來》近日在台上映。如果從傳統電影的角度觀之,其實他並不特別吸引人,甚至有點無聊。仔細把劇情整理出來的話,會發現全部的故事「就只是」從主角小訊新出生的妹妹回家之後,父母的關愛都集中在妹妹「未來(ミライ)」的身上。小訊在幾次的「想像之旅」中遇到擬人化的家中寵物狗小悠、已經長成國中生的「未來」、小女孩年紀的母親、青年時期的曾祖父。最後還神遊到東京車站中,差點回不來。小訊在幾次的想像中慢慢成長,最後慢慢接受自己是「哥哥」的身份。

之所以說這部電影的敘事方式「不傳統」,是因為扣除這些想像中的事件,劇情可說是毫無張力可言。主角在劇中遇到的唯一挑戰,不過就是學習騎腳踏車。然而,一但我們進入小訊的世界,把小孩子的想像視為真實的存在--或者說,小訊的世界「現前[1]」於我們--我們可以重新思考習以為常的線性敘事方法:時間真的是連貫的嗎?從現在往前走,真的會到達未來嗎?如何達到?

研究印度的人類學家Laura Bear提出時景(timescape)的觀點,如同不同權力對地景(landscape)的改造,權力與資本也改造社會中的時間秩序,使得社會中同時存在複數的時間。在電影中,導演從小孩的角度向我們展示了「非線性的時間」如何發生,而不同性質的時間又如何互相衝突。生兒育女必須以月,甚至以年為單位計算,但工商業社會的運作卻一刻也不能耽擱。媽媽在生育之後三個月就必須盡快返回職場,以填補「前輩要請產假」所出現的空缺(更別提大部分的工作可能根本就沒有三個月的產假)。當要出差時,為了趕著出門,連一個抱抱都是奢侈。然而,小孩子的時間觀並不被限制。小訊一方面「只在乎當下」的感受,而不(能)去思考將來的問題(拿玩具打妹妹的頭會被罵),而有時又可以跳過現在,神遊過去與未來。

如果說沒有生活壓力的小訊倚靠想像來進入自己的時間,那麼要負擔家庭責任的爸爸就得用自身的勞動來平衡不同的時間。一方面,在往後的幾個月到幾年之內,他都得負擔照顧小訊和未來的責任;另一方面,在家工作的爸爸必須要面對這個、下一個,還有再下一個案子,急急追趕以日為單位接近的案件到期日。甚至還必須滿足家庭成員以小時或分鍾為單位的生理需求。

而要走向未來,並不是單純的「向前走」就好了。課本上大歷史的敘事總讓我們以為時代就像電影膠捲。只要權力的齒輪一轉,畫面就啪啪地往前翻。上一張畫面已經過去了,下一張毫無阻礙的卡進來。但導演顯然不滿足於對歷史的如此詮釋。他讓我們看到,在大時代底下,個人仍然努力的創造屬於自己的事件。小訊因為曾祖父的教導而體悟了腳踏車的訣竅,能夠望向遠方,往前騎行。高中生的未來(ミライ)帶著小訊飛行時就說「如果在船上遭到空襲的曾祖父沒有努力的游上岸,如果曾祖母在賽跑時沒有放水......我們現在都不會存在。」是大事件與日常生活中的道德互動共同構成了現在。反過來說,過去並不是真的過去。歷史的陰影透過人們的記憶,仍隱隱然照映到當代。「道德」並不是僵硬的教條,而是人與他人的關係。而事實上,這也是在當代,各種傳統組織(宗教組織、地方組織...)都瓦解之後,人必須仰賴不斷確認與他人的關係,才能夠定位自己,進而去回答「我是誰」的終極問題。如同在電影的最後,小訊在前往「孤零零之國」的列車門口,總算想起了自己是「未來(ミライ)的哥哥」,才被高中生的未來「帶回現在」,而能夠穿起藍色的短褲,和家人一同前往露營。

本電影幾乎所有的場景都在「家」裡面發生。雖然當代幼童的生活確實有大半的時間都在家中度過,但也可以看到導演的引導,例如小訊在育幼院的半天時間就直接被略過。而導演對「家」的範疇,也刻意納入臘腸犬小悠作為重要的家庭成員,反而是未來(ミライ)一開始並不被小訊承認。顯然的,血緣並不是構成家人的理所當然的條件,而必須透過彼此磨合,互相承認並接納對方之後,才真正成為家裡的一員。這樣的設定並不讓人感到陌生,包括日前枝裕和執導的《小偷家族》在內的眾多影劇,都越來越強調家庭成員彼此之間的互動與衝突,而非給定血緣的重要性。

而進一步想,前幾年伴侶盟推動的多元成家草案,難道不是這種這種精神的具體展現嗎?是攜手互助才讓彼此成為家人,而非相反。而直到我們接受了彼此,才能夠獲得「未來」。家庭不只是我們尋找自我定位的地方。事實上,在這個可倚靠之物越來越少的當代,家庭(而且常是非傳統的家庭)往往成為人們彼此倚賴,讓自己得以走向未來的重要座標。對比現實中許多家庭面臨就業不穩定、福利縮減,甚至氣候與環境災難,影中和樂融融的一家人似乎太幸福了一些。但或許這份「能夠看見未來的感覺」是這個不穩定時代底下,人們最需要的感受吧。


[1] 佛教用語,指「突然地顯現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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