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晷之南】綠紅紙上的題簽——佐藤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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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字面所示,「文學史家」在文學史中論述作家及其作品,著重於作家的思想性、文學特質、表現技巧,以及作品對於後世的影響等等。除此之外,我們若想知道作家的八卦和隱諱私事,甚至更毒舌似的批評,其任務似乎就落在文壇外史或者作家日記的鐵肩上了。更準確地說,它們是不宜公開的,只留給好奇的讀者不辭辛苦來挖掘。在正史中看不到的事件,例如,佐藤春夫和谷崎潤一郎的換妻事件,在這領域都能得到呈現。不過,事件真偽程度如何,就依讀者探究的深淺而定了。而佐藤春夫是日本著名作家,享受聲譽加身的光環,自然比其他名聲較次的作家引來矚目,從公領域到個人緋聞,他是獵奇者熱門的談資,而且不受時空的限制。

在竹內良夫《春日會》(1979年、講談社)一書指出,大正14年11月,佐藤春夫和小田中多美從原本的新居搬到了小石川音羽町9-18號。從那以後,《朝日新聞》記者長谷川幸雄亦在此當門生接應訪客。實際上,佐藤春夫搬到音羽町,有幾個緣由促成。由於詩人、法國文學家堀口大學(1892-1981)住在附近,是他慫恿佐藤春夫比鄰而居。此外,音羽町的地緣位置甚好,大出版社講談社的辦公樓房、政治家鳩山一郎的宅第都在這裡。據長谷川幸雄回述,自1923(大正12)年,關東大地震以後,東京災情非常慘重,大量的民房燒毀,放眼所及幾近廢墟狀態,能夠招租的房屋很少,就算找到租屋處,房租並不便宜,少則要40-50日圓。當時,一般市民每月必須有4、5百日圓收入,方能維持家庭開銷。對長谷川而言,當時稿費行情每四百字10日圓,他無論如何每個月都得拚出2萬字稿量來,否則真要鍋底朝天了。順便說明,依據當時「職員薪資調查」指出,大正14年大學畢業生起薪為80-90日圓,我們或許可以順理推論,這些數字很有意思,因為除了文學創作之外,它們透露出當時的經濟活動面向。

回到文壇和出版的話題上。大正14年, 堀口大學出版了譯詩選集《月下の一群》,他選編出法國66位近代詩人的作品,長短詩作共計340首;上田敏《海潮音》、永井荷風《珊瑚集》兩部詩集,引起了很大共鳴,為日本詩壇留下重要的里程碑。是年,佐藤春夫陸續於《朝日新聞》發表長篇批論文章,回應同時代作家的聲音。不止如此,佐藤春夫又出版了得意作品——《霧社》和《女誡扇綺譚》,這是他前往當時日本殖民地臺灣旅遊經歷各種見聞寫成。翌年,他在第一書房出版了《佐藤春夫詩集》,新潮社於此時出版其隨筆集《窮乏讀本》。在日本皇室和政治方面,在位不久的大正天皇於這年駕崩辭世。

論起日本作家的彼此往來,佐藤春夫交友很廣闊,這時他與山之口貘、富澤有為男、井伏鱒二等作家的交誼頻繁起來。然而,他仍有幸運的反面,他的婚姻生活觸礁了,短暫陷入了低谷。佐藤春夫與多美的相處並不融洽,為此折騰得滿身倦乏,外宿的次數增多起來,最後索性住進了旅館,專注寫稿與外界交誼,不再回到家庭的溫存。不消說,他的做法自然引來妻子多美的氣憤,她實在氣不過,便打電話給正從關西上京的谷崎潤一郎,向他投訴心中的不平。谷崎聽完苦訴以後,卻有了新的盤算。他思量著,既然佐藤春夫與多美不睦,何不趁此機會離婚?他可以讓出自己的前妻千代子,成全佐藤春夫的好事。在這當中,有個耐人尋味的插曲:那時候,佐藤春夫的宅第剛落成不久,谷崎潤一郎順便藉此探望究竟。到訪之後,谷崎稱讚了佐藤的書齋很有特色,其粉紅色外牆顏色真美等語,不過,佐藤沒有正面回答,很可能同意其看法,也許是不予置評。

在前輩作家看來,長谷川幸雄是個好青年,勤勉向學意志堅定。他有個心願,希望成為佐藤春夫的門生,而主動撰寫了一篇800字隨筆〈茶花有夢〉,呈交給佐藤春夫。經過佐藤春夫和堀口大學審讀,他終於通過了這個難關,正式成為佐藤春夫的門生。爾後,長谷川自青山學院的神學科畢業,前往美國留學,順利從普林斯頓大學科畢業,歸國後不久,在《朝日新聞》擔任記者。繼長谷川之後,又出現一位文學青年富澤有為男,他也想成為佐藤春夫的門徒。一日,長谷川通報師父佐藤春夫,「富澤先生來信說,他有里見弴老師的推薦函,想來拜會佐藤老師。他說老師願意面見,會在綠紙上題字,若拒見的話,以紅紙題字示之。」長谷川心中暗忖:咱們老師用這種方式拒迎訪客未免太奇特了。於是,長谷川當面詢問佐藤老師如何答覆。豈料,佐藤春夫向長谷川說,「我不是叫你將兩種色紙都貼上嗎?」這個回答給長谷川困惑不已,心想佐藤老師何必這樣惡整折騰求訪者呢?事後長谷川說,他看見富澤有為男蹲在佐藤家的門口,苦思良久不知所措。

再說富澤有為男的文學決心。他說,他原本就讀美術學校,日後想成為畫家,經由遠房親戚岡田三郎力的指導,他曾在帝國美術院發表作品。儘管如此,如他自述,很早以前即醉心於文學創作,他十八歲那年,寫了一部近四萬字的小說,透過岡田夫人和水上瀧上郎的安排,得到小說家里見弴(1888-1983)的推薦,刊載於文學季刊上。然而,他卻為自己將來投身畫家或小說家躊躇不前。就在那時,他閱讀《田園的憂鬱》大為感動,從此下定決心要成為小說家。他甚至認定佐藤春夫即是其「文學宗師」,里見弴很是激賞,覺得這靑年前途看好,為他寫了一封推薦函。話說回來,彼時聲名卓著的佐藤春夫,用這種方法難為門生的惡作劇,後來倒成為文壇之間的有趣話題。其後,與太宰治私交甚好的作家檀一雄,每次在街路上遇見富澤有為男,旋即用模仿的口吻說,「我正要去面見佐藤老師呢……」,這弄得富澤有為男總是苦笑以對。總括地說,無論在臺灣或日本文壇,即使有文學青年立志成為小說家,那種師徒制的關係和機緣已不復存在了,在世的小說大師已逐漸凋零,師事於某大師門下的故事,只能從往事的傳奇中尋找,現代的作家必須像安靜的農夫那樣,每日到田裡辛勤照料農作物,也未必能有好收成,有時候豪雨成災,有時候乾旱歉收。或許我們可以這樣設想,佐藤春夫早有先見之明,他刻意用這種方法考驗門生的決心,其實不失為一種匠心別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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