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目前就讀台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雙主修社會學系。在著迷於西方文化與文學之餘,也開始關注屬於自己的土地以及她周遭的國家。
「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這是艾略特(T.S Eliot)最著名的史詩《荒原》(The Waste Land)的開場白,因為萬物本該滋長的春暖花開,我們卻站在這塊荒脊、被詛咒的土地上,再生只是幻想罷了,一切只充斥著黑暗與絕望。
1947年的春天顯然也不是個帶來新生與希望的時節,而是在荒原上灑下死亡的種子,這是臺灣島,以及另一個在東北角遙遙對望,同樣也是個悲傷島嶼的濟州島,以及其北方的韓半島永遠無法忘懷的。
作為東太平洋上兩個不停被覆蓋在在強大鄰國的陰影下,且皆被太陽帝國所殖民過的臺灣與南韓,1947春天年以來,兩座島嶼更是在戰後皆被自認為是祖國的政權接手(儘管背後有另一個更大的帝國在操作),卻遭到同樣,甚至更殘暴的暴力對待,在成為東亞民主難得奇蹟之前皆經歷了長期的、痛苦的奮戰:在臺灣從二二八事件開始,直到長達將近四十年的白色恐怖,至八零年代的美麗島事件、林宅血案、鄭南榕事件、黨外運動等等一連串的抗爭,才壓垮了威權政府的最後一根稻草,朝著民主之路前進。
就在臺灣爆發了二二八衝突的隔天,同樣在脫離殖民政府後被新政權接收的南韓,各地反抗美軍執政與新政權的聲音相當強烈,尤以向來被視為最邊緣的濟州島為最為激烈的地區之一,其人民在紀念「三一獨立運動」的遊行間與警察意外產生衝突,六位民眾的喪生於警槍下作為事件的導火線,導致了1948年四月三日武裝抗爭的「濟州四三」:南韓威權政府為壓制武裝抗議,持續了六年的屠殺,直到韓戰休戰才宣告真正地終結,濟州島一共三十萬的人口中即有三萬人遭到罹難,甚至許多是不到十歲的學童,也不為放過。
從濟州四三作為一個起點,南韓先是經歷了韓戰的荼毒,又經歷了不同的獨裁者李丞晚、朴正熙、全斗煥等軍人的掌控,而同樣直到在八零年代,發生了震驚世人的光州事件,將近兩百位市民喪生於軍人的槍火下,隨後也爆發了工人運動、六月學生運動,也才走到今日。
今年寒假我有幸拜訪首爾,參觀了不少歷史紀念博物館,想多找尋關於四三事件的始末,卻很可惜、很傷心地發現,這段歷史似乎也被遺忘了。隨同的韓國朋友表示,因為濟州事件牽涉到國家暴力,又與共產黨有關,因此在歷史上,它的重要性被抗日與韓戰所掩蓋了:異族與意識型態上的敵人遠遠比國家給予自己人民的暴力更為險惡。
只是同時我也看見,南韓在處理歷史傷痛與轉型正義,比臺灣遠遠積極得多。濟州四三即使不被刻在博物館的牆上,關於它的真相直到今日仍在努力調查中,一位韓國學者李銀珠如此表示:「我們無法稱濟州四三為一個事件,因為在『事件』這個中性用語當中,會有我們尚未發現的歷史,將永遠被埋藏起來。」而在第一學府首爾大學校園內,鋪了一條「民主之路」(Path of Democracy),沿著路線可以看見許多紀念貢獻、喪生於社會改革的首爾大學學生之紀念碑,且直至今日經常還有許多無名人士前來獻花;反觀臺灣大學,卻連陳文成博士的紀念碑也無法立成。在韓國,光州事件的題材可以被拍成MV和由韓流明星主演的暢銷電影,但在臺灣,當我們思考著要尋找什麼大眾媒介能夠介紹台灣獨特的歷史經驗時,想到的還是只有數量稀少的紀錄片與藝術電影。在歷史教育上,在南韓的許多歷史紀念博物館,總是看到小學教師帶著成群的小學生們一一講解過去關於這塊土地的歷史與傷痛,即使許多愛國式的歷史再現方式令我感到難以置信,在臺灣卻是不少人不停質疑臺灣歷史的重要性,以及每逢談起「二二八」、「白色恐怖」,人人總是說:「都過去了,為何一再提起炒作政治?」
或許這些歷史傷痛確實曾被政黨拿來作為工具,但我認為絕不能因此放棄記憶以及轉型正義的必要,哲學家喬治‧桑塔雅納(George Santayana)曾雲:「未能記取過去教訓之人,必受重蹈覆轍之苦。」我們該問,當今的臺灣,真的記取了教訓了嗎?我私心認為最可惜的是,即使有部分歷史很可惜地被多數人遺忘了,在同樣從威權轉為民主政治的南韓,至少他們還深刻地記得日據時期的傷痛、韓戰的傷痛、甚至光州五一八事件的教訓,而對臺灣多數人而言,二二八,僅僅只是多了一天假,甚至我們要求不要再提起那些「過去的事」。
曾有朋友問我,「每年看見那些家屬們都要再來哭一次,難道我們不能超越過去嗎?」我想轉型正義追求的不是以牙還牙,但正因為我們無法去指明犯下這些罪刑的兇手是誰,以及套用社群主義的說法,沒有一個人可以跟過去一刀兩斷,每一個人都有一定的責任,所以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有記憶以及再記憶,勢必讓這些曾經深刻發生在我們所生長的土地上的史實,成為永久的集體記憶,以讓悲劇不會再度上演。曾經在課堂上討論到當今臺灣社會的新住民問題,如果我們不謹記族群衝突的歷史教訓,能保證不會再度發生一次十年後的二二八嗎?
我曾聽聞在南韓的光州市,小學生在路上都會喊著「五一八」,在首爾則是親眼看見了國家如何用歷史養成強烈的民族主義。我想臺灣不一定要走上這條道路,但無可否認的是我們在轉型正義與歷史教育,確實不如有著如此相似經驗的南韓。我想這是在當今臺灣與南韓經常在運動、經濟競賽上相互視對方為對手之餘,我們必須要仔細思考的:為什麼南韓做得到,臺灣卻還有一段路要走?
艾略特的史詩命名為荒原的典故來自於凱爾特傳說中一個受傷的國王,他的領土也隨之荒脊,自悲傷的1947年,如今已經過了六十餘年,受傷的國王應該已經治癒了吧!只是或許有些荒原遺留下的殘骸,還尚未被清除,願在美麗的島嶼上,可以盡快迎接一個更美好的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