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在海島的90後,在不同的文化裡長大,迷惘過也流浪過,現在正努力在世界尋找屬於自己的位置。
「二十盤炒麵,換一個月套房」
在達蘭薩拉山城裡的麥克羅路即將拐彎前,沿著寺廟、茶鋪、與蔬果攤一路疾馳,極容易遺漏路邊唯一由難民(2018年2月7日開始,連續五週的星期三「為西藏自由而騎」)經營的雜貨店。雜貨店不大,瑟縮地躲在兩側建築的陰影中:右側是日本人轉讓給難民經營的日式餐館;左側是印度人開設的豪華飯店。外國旅客或來此享受家鄉風味的壽司與味噌湯、或到飯店預約精油按摩,偶爾來此採購麵粉的家庭主婦成了雜貨店主要的顧客來源。
雜貨店所在的公寓牆壁被刷上了印度教慶典慣常使用的草綠色,由於山區經年霧氣瀰漫,濕氣逼人,因此每年雨季過後,就得趁著冬雪來臨前的幾日暖陽,趕緊將因潮濕而剝落的漆面刮除、補上新漆。幾年修補下來,整棟公寓有如披了苔癬般,一層綠疊著另一層綠,最底下那層已經褪成了慘澹的灰綠色,摻著霉味,從牆壁裡滲透出來。不知道是誰起的惡趣味,在公寓門口鑲了塊亮黑石板,雕刻著金色字母:「DOMA VILLAS」,渡假村。
Villa共有五層,鄰近麥克羅路的雜貨店位於公寓的中間層,往上兩層樓是房東的房間,白鐵鎖與鐵柵欄緊扣著狹窄的樓梯間,阻隔了其他試圖到頂樓掠劫陽光的不法之徒。往下兩層,倚著山壁、歪歪扭扭地向外掙扎,試圖遠離過多的濕氣與寒冷。臨山壁那端硬是砌上水泥,沿著山勢斜切了個梯形的公共廁所,廁所裡馬桶坐墊脫落、熱水器的電線被拔起,裡頭的銅線散佚一空。
廁所的另一端被隔成多個小房間,小房間外透過走道相通,走道上晾曬著不同尺寸、新舊程度不一的內衣,底下堆積著空酒瓶。腐爛味、霉味與早餐炸餅的油煙味飄散在空氣中;房間與房間之間僅隔著極薄的木板門,夜裡,刻意壓低音量的交談聲窸窸窣窣地穿越整棟公寓。
Villa的房租極為便宜,約莫二十盤炒麵,便可以暫時換得一個月的棲身處。居民多半是沒有固定伴侶的男性難民,夏季隨著工作離開數月,房間隨即轉手與其他人;冬季再回來,尋找新的棲身地。隨著他們來去,不同的女性也在Villa的小房間裡進出。
也因為房租極為便宜,受Villa所吸引的,多半是流亡社會裡,更流亡的那些:賭鬼、藥頭、嬉皮。執著地想要跳脫現實,最後卻無比挫敗地留在現實與幻想的夾縫間,在Villa裡虛度人生假期。
「五萬塊,買一個尼泊爾國籍,六十萬,讓你變成法國人,一百萬,給你申請美國綠卡的機會,你要不要?」
(註:非法移民的仲介費用隨著國際政經情勢浮動,這裡取約略值,以台幣計。)
我在Villa曾經短暫居住過房間,承租自一對情侶。女孩剛偷渡到法國不久,男孩次仁在加爾各答工作,為女友償還當初支付仲介所留下來的債務。房間牆面被仔細地漆上淺紅色,裝飾了大量塑膠蝴蝶貼紙,櫥櫃裡還擺著乾涸的茜草色指甲油。
「我原本想留在印度,陪孩子一起長大,」透過Messager聊天的是已經偷渡到法國的永忠,目前在巴黎一邊學習法語一邊找工作,一雙兒女暫時由留在南印藏人社區的老婆獨自照顧。
「但小女兒的出生讓我改變了心意。男孩子的成長環境差點沒關係,因為男孩子得學會面對逆境,但女孩子不一樣,安全的環境之於女孩是非常重要的。那時我和老婆討論了一下,都覺得印度不適合、回中國也不是個好選擇,我就在小女兒出生一個月後,偷渡到法國了。」永忠過去開過餐廳、也在印度做過境內外藏人包裹轉交的生意。對於已經明白怎麼在異鄉生存的永忠而言,偷渡的費用雖然昂貴,卻是對美好未來的賭注。
為了節省手機的網路流量,我們透過打字交談,末了,永忠傳來了訊息:「真希望趕快找到工作、拿到居留證,接老婆與孩子們過來法國一起生活啊⋯⋯」
在難民社區裡,流竄著不同的人生仲介商。平日這些仲介商過著與難民相同的日子,轉經、磕頭,煩惱生活裡的煩惱。唯一不同的是,作為連結世界與夢想的橋梁,偶爾他們會消失幾天、擔任起某人的特別導遊,帶領他們在正確的時間、出現在正確的地點、取得正確的文件,確保未來的人生旅途一路順利。
但也有出現在正確的時間地點、取得正確的證件,卻無法順利抵達未來的人們。去年,一艘混雜了不同宗教與種族的難民船,在航往歐洲的途中因為船體老舊與超載面臨沉船危機,為了減輕船身的負重,一名女性藏人沉身海底。永忠與次仁的女孩都是少數能夠支付高額仲介費、搭乘飛機到目的地,並且幸運在過程中存活下來的偷渡客。但對於其他無法支付費用,又嚮往離開印度、開啟新生活的難民而言,面臨了什麼樣的選擇與誘惑?
流亡生活裡的流亡式愛情
卓瑪是旦達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當年在穿越中印邊境路途中,旦達發現了與家人走失、年僅九歲的卓瑪,一時心軟,帶著卓瑪來到印度。後來卓瑪到山上的兒童學校受教育;旦達到山腳的成人學校念書,只有假日見得上面,雙方的關係才生疏了起來,直到卓瑪十九歲,開始在Villa旁的日式餐館打工。
「我跟她說:『你這個樣子,未來肯定沒有好下場!』,但我似乎錯了,如果想在流亡的日子裡過得好些,過去在西藏學習到的交往方法,或許並不適用。」旦達說。
卓瑪極為聰明,透過餐廳客人學會了日文會話;也靠著餐廳一角裝飾用的原文漫畫學會了閱讀。從餐廳下班後,卓瑪不僅與同齡的西藏男孩們約會,也接受來自男性客人的邀約。後來,二十三歲的卓瑪與不惑之年的日籍先生結婚、遷居日本,離開了一個月七千盧布(約略等於台幣三千五百元)薪水的工作,也脫離了無國籍者的身份。
尼瑪是唯一居住在Villa裡的女性。白日尼瑪在山城廣場附近工作,幫NGO組織剪裁織品;晚上回家,再接些裁縫活賺點零錢。長期低頭勞動讓尼瑪的脊椎出了點小毛病,天冷的日子總得圍上厚厚地護腰、護腰外再綁上毛呢布裙。尼瑪有雙清澈的大眼,生得得極為瘦小,四十歲的女人胳膊一伸,僅比十二三歲的女孩再長上那麼一點。因為長年胃病的關係,食慾不佳的尼瑪家中慣常只準備蔬菜與糌吧。
平日晚上,我偶爾買些番茄拜訪尼瑪,兩個人縮在充當椅子的窄床上,一起喝燉菜湯,看八點檔。在尼瑪不到三坪的小房間裡,隔了間浴室。濱崎步剛出道時的海報貼在浴室門上,底下是手持玫瑰的金城武,金城武隔壁是瓦斯爐,一鍋蔬菜湯就在手繪的粉紅色披頭四前咕嚕冒泡。天花板懸著房間裡唯一一盞燈泡,閃爍間微弱地散著光。以燈泡為中心,天花板被細密地畫上一圈陽光般的嫩黃放射紋。
「尼瑪,這些是誰為妳畫的?」我眨了眨眼
「都是前一個房客留下來的東西,聽說他是位傑出的唐卡畫家,除了畫圖、還會寫詩,年輕時風流得緊。後來他因為自己寫的詩出了事,逃到印度後沒多久,死於疾病,」尼瑪頓了頓,盯著手上的湯杓「我從前是個出家人,怎麼可能會有人為我畫畫呢?」
後來我告訴旦達唐卡畫家的故事,果不其然,旦達笑了,「從前尼瑪的追求者可多了,那些都是他的追求者留下來的,」旦達壓低了聲音,「甚至願意資助她離開印度,到國外生活呢!是她執意待在這裡,等待其中一名男人回來帶她走的」。
「結果呢?」我迫不及待的問,「她不是還住在Villa嗎?」旦達滿不在乎地聳聳肩,我想起每晚從尼瑪房間傳來的講電話聲,對居住在這裡的人而言,這僅是極為熟悉的日常,「不要輕易相信這裡的故事,住在這裡的人們早已習慣對不同的人說不同的故事,故事說久了,連他們也分不清楚哪些只是故事、哪些是自己經歷過的人生。」旦達哼起了老鷹合唱團的歌曲,﹤加州旅館﹥。
當愛情等於麵包時,還能剩下多少靈魂?
在麥克羅路的拐角上,有幾個蔬果小攤,販售山上最新鮮的蔬菜,下午偶爾會有一對情侶來此採購晚餐食材。男性有張年輕的藏人臉孔,女性通常將滿頭銀白色的長髮編成辮子盤起、披著一條深灰色的披肩。其他在此生活的男孩們為女性取了個「英國淑女」的稱號,打趣著這對年紀差異甚大的情侶。
「當你到達這個年紀時,你只剩下一點點力氣,這些力氣只夠被放在最重要的事情上。」
歷經過真正的嬉皮年代,二十七年醫院看護的工作磨去了英倫淑女的青春,與第一任老公相差十六歲的婚姻與相處十年即喪偶的經歷則讓英倫淑女對人生的選擇更加透達,不久後,這對情侶將一起到英國生活。
「親愛的外國女孩,流亡藏人在宗教的薰陶下多半屬於世界上良善的那群,但並非所有的人都是良善的,請特別小心假借親友生病名義向你借錢的那些男孩們,你的錢最後可能落入印度啤酒商人的口袋⋯⋯」,網路上充滿了旅行者對同樣落腳達蘭薩拉山城的外國女孩們的叮嚀。發生在這裡的愛情從不簡單,即便如此,也有人認真地的實踐著。
聽說今年西藏新年,次仁剛取得法國居留權的女孩會回到印度,辦理婚禮,開始兩人在法國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