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的佛像若響── 談「大佛普拉斯」的絕望與希望（下）

偷窺的真相、與轉型正義

就像紅木桌底下的暗黑空間，肚財菜埔從行車記錄器得知的彩色人生，雖然多數圖文不符，卻是平常只能想像的世界。難得圖文一致的就是可怕的兇殺案；然而，看到真相的他們不敢公開揭露，卻像看到鬼一樣（註一）、到處找宮廟祭改，但宮廟不是重覆八股教條（像學校一樣）、就是將之拒於門外（像官署一樣）。

另一個透過監視器看到真相的就是葉女士。在短片中，葉女士看到了官商勾結；在長片版本中，葉女士看到了黃董和秘書長在床上打滾（註二）。與肚財菜埔相同，葉女士並未公開真相、卻是以此要脅黃董拿錢出來，隨即遭到毒手。

肚財因為怕惹禍上身、拒絕面對恐怖的真相（當作見鬼），葉女士因為貪財、把真相當成兌換金錢的籌碼，結果兩人反而死於非命。菜埔因為怕失業、怕被意外，不敢公開真相，雖未蒙難、卻也只能活在恐懼中；接近命案真相的警察順仔，也迫於壓力放棄調查，並飽受屈辱。

「個人利益安全第一、社會公平正義無視」，正是台灣許多人面對歷史真相、當今黑幕的態度。固然弱勢者有此態度實出於無奈、或是心理學上「習得的無助感」（Learned Helplessness）的表現，但強者／既得利益者就只能說是欠缺道德勇氣。這既是轉型正義未獲實現的原因、也是其結果。黃導曾在受訪時表示「我們都像受害者在大佛裡面」（註三），我們可以衍伸「我們都像在大佛外面的旁觀者／共犯」；這也證實了導演「以海角小鎮象徵太平洋邊海島、以鎮上人口暗喻台灣人民」的意圖。

我們可以改寫邱吉爾的名言：「在危險（追求公義的代價）與屈辱面前，你選擇了屈辱。可是，屈辱過後，你仍得面對危險。」事實上，如果葉女士和肚財一開始就揭發真相，在資訊自由也有基本民主的台灣，他們反而不會死得這麼悽慘（註四）。

釋迦、大佛、神王家族

除了主要的大佛，電影中也出現了蔣介石神像，菜埔家中還有神化了的蔣經國、旁邊不確定是蔣緯國（神王家族？）還是戴笠（老大哥正在看著你），但都比劉三城的競選海報還沒用；而這些神王建立操控的利益分贓／特務統治結構，透過日產變私產、國庫通黨庫、特許事業經營⋯⋯，留的也不只三四成。

然而，正如馬克思所言「宗教是人民的鴉片」，這些神王也有類似的功能，每當現實生活中有些不如意，就會有許多人民緬懷過去的美好時代（就像去中正廟祭改），雖然美好的過去只是誤會與謠言（註五）。

除了被塑像崇拜的大佛和神王，片中還有一位釋迦，他沒有賓士或勞斯萊斯，每天騎著腳踏車到處逛。比起小聰明的肚財、憨厚的菜埔，不語的釋迦更像有智慧的覺者（原始／小乘佛教的理想）。釋迦可能比許多在家出家眾更有佛性、更沒物慾也更不沾惹凡塵，但是在到處觀世音的同時，他沒有行動，未能改變世間不義、未能帶給人們幸福。

人們常以為流浪漢／精神病患（註六）都是骯髒的、危險的、常自言自語的；而釋迦卻完全相反，他安靜、重視清潔、絕對地非暴力。但他也太安靜太和平了，連發聲反抗壓迫都不會。

送葬或法會

本片以送葬開場、也以送葬結束，但片尾又多了個護國法會；這讓筆者聯想到十月十日的「中華民國告別式」。而黃導曾在受訪時表示：「因為神是不可質疑的，神出了什麼狀況都是神蹟，就像中華民國政府不可被質疑，但問題是憲法裡面裝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註七）可見大佛／大佛山就是暗喻中華民國，讓黃董卑微以對的師兄師姐則是暗諭就官僚，法會則有超渡之意──不超渡中華民國，台灣人民就會被超渡。

針對片尾佛像的聲響，黃導曾回應：「大佛裡其實是黑的、沒有東西，我們都像受害者在大佛裡面」。如果我們像某些中壢李姓客官所言「抗爭也要看場合」，被關在闃黑的大佛裡面、卻不能在法會敲肚發聲，那麼真相就不會被看見、沉冤不會被昭雪、苦難不會結束。

同樣的，如果我們不能在世大運閉幕典禮高舉台灣的旗幟、不能在為統戰而辦的「中國新歌聲」當場抗爭，世界就看不到我們拒絕併吞的意志（註八）。如果2014年三月，我們不能在立法院會期占領議場；如果1990年三月，我們不能在國民大會會旗佔領自由廣場（當時稱「中正紀念堂廣場」），今天台灣可能被中國控制更深、立法權也可能還被萬年國會控制。

從犬儒到行動

黃導在片中有一段沉痛的旁白：「社會常說公平正義，這四個字並不存在他們的生命之中。畢竟他們連捧飯碗的力氣都沒有，哪還有空去說這四個字？」這段旁白、還有背叛理想的高委員，都讓一些評論者用以支持其犬儒心態「那些糟糕的人就算倒了、台灣也不一定會好」，其潛台詞就是：所以我們也不必關心公平正義、不必關心台灣主權、不必抗爭；我們可以繼續鑽營牟利、吃喝玩樂，不必在意這過程中是否傷害台灣人民，只需要在有空時看看「大佛普拉斯」、證明自己良心未泯。

但是，前面已經說明：葉女士和肚財的貪財或怕事、他們的價值虛無，正是他們慘死的原因。也就是說：爭取公平正義不見得能成功，但放棄只會更慘。而且，不必擔心惡老闆（或ROC）倒台會害我們失業（失去國家）：即使工廠貨櫃屋都倒了（最後的場景），我們還有朋友的情義、還有土地上的香蕉鳳梨、還有地有天有日月（註九），日子還是過得下去，而我們可以重建家園（建立自己的國家）。

肚財和菜埔沒有條件思考公平正義的問題，他們也不會看這部電影；但是，能去看電影的我們，都有比他們更好的物質條件和心智能力。正因為肚財等人無能思考公平正義和台灣主權，我們就更有責任去思考、去行動，在每一場荒謬的法會中發聲～片尾法會中的聲響，正是改變的希望所在；而這部電影在「光輝十月」上映，更是充滿諷刺意味。

的確，政治人物可能會背叛理想、打倒惡勢力也不能一勞永逸，但這正是我們要持續奮鬥的原因。或許，海角台灣永遠不會成為天堂，但我們可以努力、將台灣打造為更接近天堂的所在。

註一：導演在此處也玩了個致敬／視覺認知心理的小遊戲：出現在擋風玻璃的重傷者葉女士，就活像從電視螢幕中爬出的貞子。

註二：肚財和菜埔傻傻分不清秘書和秘書長的區別。觀眾也不知道「秘書長」影射的是國安會秘書長金溥聰、還是同朝為官貪汙被判刑的立法院秘書長林錫山／行政院秘書長林益世、甚或是中共總書記習近平；導演也沒告訴我們黃董和秘書長之間是真愛、還是為了生意出賣個人／台灣的尊嚴。這裡還有個小彩蛋：葉女士名喚葉芬如，就是本片監製的名字倒過來，黃導先是說她歹逗陣（難相處）、又將她賜死；真不知有何深仇大恨？！（誤）

註三：參見「大佛的好看玄機4重點」最後一段

註四：英相張伯倫對納粹擴張採行綏靖政策，邱吉爾批評道：「在戰爭與屈辱面前，你選擇了屈辱。可是，屈辱過後，你仍得面對戰爭。」這段話很值得所有台灣人參考。陳啟祥檢舉林益世貪汙、反被起訴判刑，或可作為正文中論點（揭發真相反而安全）的反證；但陳啟祥並非完全無辜，而被判刑（後改緩起訴）總比被滅口好。可參考維基百科「林益世索賄案」。

註五：「陳俊光／懷舊十月的心理機制」有述及這種現象的社會因素和心理因素。

註六：社會大眾常把遊民和精神疾病（依據主流精神醫學觀點、下同）患者聯想在一起。根據統計研究：相對於一般人口，遊民中的確有較高比例的精神疾病患者（即使不是遊民中的多數）；但這些研究難以辨別兩者（遊民、精神疾病）兩者的因果關係。此外，在過去的印度和某些其他地區，社會有可能將精神病患視為聖者（釋迦？）般尊崇敬拜、乃至聽從其教誨。可參考「倒帶人生：一個劍橋遊民的生命啟示課」書摘、與相關研究回顧

註七：關於「中華民國告別式」，請參見「蠻番島嶼社：台灣人必須建立自己的國家」；關於黃導的受訪發言，請參見「不只是一部『衰尾仙人遊庄記』」

註八：關於世大運閉幕典禮的抗議事件，請參考民報報導；關於「中國新歌聲」在台大引發的抗爭事件，請參考「王時齊／台灣民主好聲音打敗中國新歌聲」

註九：片尾曲「有無」乃源自道教葬禮儀軌「點主」，點主進行時，點主官會講一些吉祥話，並問家屬「有無？」家屬都要回應「有喔！」以之對比於肚財的沒家屬也沒吉祥話，更令人感到淒涼。然而，這首歌也提醒我們：天地日月星辰、破厝田路草仔花、耳目鼻舌知己情義⋯⋯都可以是我們的倚靠，只要我們有奮戰的決心。關於「點主」儀式，可參閱「阿部的殯葬筆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