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的佛像若響──談「大佛普拉斯」的絕望與希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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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海角七號」到「大佛普拉斯」

「海角七號」雖然是票房最高的台灣電影,卻有不少來自親中媒體/天龍文青的惡評,甚至說它是「膚淺笑料的胡亂拼貼」(註一)。相對的,一樣讓觀眾從頭笑到尾的「大佛普拉斯」,卻極少負面評論,應該是因為:它描寫社會底層的生活、又批判了墮落的政客,比較符合咖啡廳左派的政治正確;不受限於電影成規的作法,卻被文青們視為美學上的突破(註二)。

雖然如此,筆者並不認為「大佛普拉斯」能再造「海角」的票房佳績,因為(幾乎)全台語可能讓某些人抗拒(註三)、「輔15」妨礙了青少年和家長觀影,而更重要的是:「大佛」讓人看不到希望,而「海角」令人振奮。

但是,感到絕望的觀眾、就像喜歡本片的天朝主義左派,都看漏了某些重要的象徵。在說明「希望在哪裡」之前,且容筆者先討論一些評論者較少提及的重要元素~其他人多所討論的「黑色幽默、階級正義⋯⋯」筆者就不重覆了。

從黑白到彩色

對沒看過預告和評論的觀眾而言,「大佛普拉斯」有驚人的開場,包括多話的導演、不和諧的送葬隊伍和音樂、以及無彩的世界⋯⋯,在在都說明了這不是「給你兩個小時美好夢幻/緊張刺激」的商業片。之所以是黑白,當初曾有經費的考量(註四),但也被發展成了諷諭「有錢人的人生是彩色的、窮人的人生是黑白的」。

在片中窮人僅有的色彩是「粉紅色的機車」,是經由抽獎得到的;窮人們都沒有「粉紅色的關係」,朋友關係也貧乏得可憐(第三聲無奈就是『沒感情』)。而彩色出現的時候,也是難得肚財沒拉資源回收車、看似與朋友出遊的時候。此外,「面會菜」也描寫了弱者間互相憐惜的感情,但基調是哀傷的。

在肚財的飛碟屋、在娃娃環繞之中,筆者也彷彿看到了彩色。幻想「在可愛他者陪伴下飛往外太空」,可能是肚財排解挫折與孤寂的出口吧!或者,對無父無母的肚財而言,這就是童年失歡的補償。

台語和華語

電影中,只有在黃董與性對象互動的時候、以及在片尾的護國法會,才是以華語為主要語言。影評人高志仁對此做了精采的評論(註五):簡而言之,在語言歧視/文化殖民下,講華語才能有彩色的人生。短片「大佛」更明顯:殺人兇手黃董幾乎都說華語,包括罵台語人員工的時候。

彩色第一次出現,是性工作者 Cindy 談論她的美國夢,華語中夾雜著錯誤百出的英語。他們前往的汽車旅館是「紫禁城」,讓人聯想到北京的「恩濟花園」,根據(日前準確預測中共政治局常委名單的)郭文貴所言,那是中國為國民黨高官提供性招待、遂行統戰的所在(註六)。

同樣是性工作者,片中台語歌「台東人」描述的卻是「稻仔大肚驚風颱、阿娘仔大肚驚人知」,她們只怕連作夢都不敢想像美國,人生自然也是黑白的。

當肚財和菜埔去中正廟尋求祭改,卻被回以「神明也會挑人」。在真實世界裡,在蔣介石「託夢(給同盟國)說剛好有空」來台灣、建立的恩庇侍從體系中,多數台灣人民就不太會是有背景、不太會是被挑選來照顧的;而被挑選與否,一部份就取決於語言/族群。

弱弱相殘的悲哀

片中的勞工開口閉口「幹恁娘」,導演的旁白「他們都很關心別人的母親」引起哄堂大笑;當肚財在貨櫃屋中對菜埔擺出高人一等的姿態,導演也作出深入的評論「只有在這裡才能拾回做人的自尊」。然而,這些言語即使並非針對受者的惡意攻擊,但也難說是善意或中性的。正是因為生活中有太多委屈、被辱罵、被賤斥,累積的負能量才會需要出口;因為現實中沒有人尊重他們,所以他們也難以真正尊重另外一個人。這些弱勢者飽受世界對他們的攻擊,也只能以攻擊回應世界(更弱者遭殃),所幸有些情義是撐得過這種攻擊的。

屘叔對菜埔的欺騙也是如此。觀眾們對屘叔恨得牙癢癢的,但他泛淚的臉也說明了求生的無奈、人生的悔恨。

菜埔在片中一貫卑微忍辱、唯一的反抗/攻擊起因於土豆的一句「反正也沒人認識他啊!」。這句話接近事實,但也好像在說「你們不算人」,因此引發憤怒。而這也反映了社運工作者內部常見的衝突:基於善意描述弱者的情況、企圖召喚關心與支持,卻可能被其他善心人士誤以為是歧視,本文說不定也會有如此下場。

相對於菜埔等人,黃董像是強者;但在面對特助、秘書長、大佛山人眾的時候,黃董卻是弱勢。黃董的自尊部份建立在假髮上,讓人聯想到邱毅,也說明其虛張聲勢的行徑。相對於黃董倚靠的背景(後壁),菜埔的後壁是香蕉、鳳梨、芭樂,這是無奈的搞笑;但如果真能立足於土地、珍惜鄉親投注心血的生產,農產未嘗不能是更堅定的後壁、而我們的生命也可以更踏實。

 


註一:其實「海角七號」的藝術成就非同小可,每個場面調度都內蘊深意、鏡頭剪輯也精采到位(「大佛普拉斯」稍有不及)。只是「海角」太歡樂了,多數影評人和觀眾都因此忽略了它的電影藝術面向。「老皮蛋/海角七號測驗題」對其藝術成就略有著墨;如果讀者有興趣閱讀針對「海角七號」的負評,可以參見「一中不合作」整理的「海角囧評 CAPE Orz (一)海角囧評 CAPE Orz (二)

註二:「大佛普拉斯」片中塑造了一位曾參與社運、後來墮落的高委員,這應該會討好厭惡民進黨的某些民眾(可能有各種理由)、以及怯於行動的犬儒(提供不行動的藉口「反正你們也都這樣))。導演夾敘夾議的旁白,如果出現在其他電影,很可能會被批評為「用影像說故事/表達理念的能力不足」;但這裡卻被讚譽「打破第四面牆」。有趣的是,在映後座談面對此評論時,黃信堯導演卻表示:不知道你們在說甚麼。此外,黃的前老闆之一正是高志鵬委員,他以包場表示了對本片的支持;如果高委員是影射他,文創公司的黃董是否也是影射電影的黃導?

註三:有網民聲稱:「全片用『閩南語』(?)呈現,是在排擠台灣的客家人和原住民。」我猜他不會說:「全片用華語呈現,是在排擠本土台灣人。」,因為沒有自覺。他也不敢說:「『賽德克巴萊』全片用賽德克語呈現,是在排擠白浪。」,因為政治不正確。

註四:2015黃信堯導演拍攝短片「大佛」,因為預算有限、無法使用真正的銅像;為了避免質感差太多,就採用了黑白影像。這也讓導演想到了「有錢人的人生/電影才是彩色的」。參見專訪:「那肯定不是因為你眼睛有業障」

註五:參見「《大佛普拉斯》的語言活力

註六:關於中共提供性招待的恩濟花園,可參見新聞「郭文貴爆料 床上國共合作」。關於郭文貴預測的中共十九大政治局常委,可參見 twitter 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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