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內外】從《淚的責任》到《丈夫的祕密》:林摶秋對日本愛情劇的改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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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林摶秋的《丈夫的祕密》、《第六個嫌疑犯》等修復版問世之後,讓人一睹1960年代台語電影曾經有過的精緻時刻。林摶秋成立的玉峰影業公司與湖山製片廠一心為提昇台語電影水準而努力,這些作品與許多搶著賺快錢,快速拍完的台語電影截然不同。

林摶秋的電影有種後座力,看完之後讓人想對這些作品的蛛絲馬跡做更多的討論,《丈夫的祕密》也是如此。《丈夫的祕密》原名《錯戀》,1960年拍攝完成之後交付發行放映,1965年片商將之修剪為較短也較為通俗的《丈夫的祕密》,現今所能看到的版本便是依《丈夫的祕密》修復。近年來關於林摶秋電影作品的介紹與放映活動不少,其中,也都提到《丈夫的祕密》是根據1940年松竹出品的《淚的責任》(涙の責任)改編,電影版則又是根據小說家竹田敏彥1938年開始連載的同名小說改編。

然而,電影《涙的責任》的內容是什麼?這一點似乎尚未有人討論。如果能夠釐清這一點,透過作品對照,或許可以更清晰地看到林摶秋所欲傳達的訊息。

松竹大船調的女性中心主義

《涙の責任》的導演是蛭川伊勢夫,他是日本第一部有聲電影1931年《夫人與老婆》(マダムと女房)的助理導演。

日本電影史中有松竹大船「女性中心主義」的說法。所謂的松竹大船,是指松竹的大船片廠。松竹1920年成立之後,在蒲田成立片廠,1936年再將片廠移至佔地更大的大船片廠。大船片廠期間,松竹大船所製作的電影被稱為「女性中心主義」,也就是作品多以女性為中心。之所以如此,一方面,在於松竹有大批優秀女演員,諸如田中絹代、川崎弘子、高峰三枝子等。另一方面,隨著戰爭動員,大批的男性上戰場,女性開始成為維繫日本社會運作的重要支柱,女性中心主義因此能夠引起共鳴。此外,在電影內容越趨戰爭宣傳的年代裡,松竹大船的電影獨樹一幟。

《涙的責任》的女演員包括曾演出清水宏名作《七片海》(七つの海)的川崎弘子與日後演出《秋刀魚物語》的三宅邦子。至於《涙的責任》的內容,1940年2月25日的《台灣日日新報》便以「松竹大船新映畫」的標題介紹這部作品的梗概。4月18日,不僅刊載18日將於被稱為「台劇」(たいげき)的第一劇場上映的消息,也附上電影梗概。

兩天的梗概內容因切入描述角度不同而有差異,綜合來看,電影從同學會開始,椎名隆子與清川豔子兩位女校好友,卻只有隆子出席,她不知好友豔子的下落。直到同學會後某一日,豔子突然上門求助,他的愛子勳夫生病,卻因生活困頓無法負擔,只能向昔日同窗好友請求援助。畢業後,隆子與富有的手塚悌二結婚,過著衣食無虞的幸福日子。豔子畢業之後,一開始在東京丸之內的商社工作,然而,之後卻因迷戀不良青年德永為他所害,淪為咖啡店的女給。在那裡,他認識了悌二,兩人相愛,但豔子考慮自己只是不入流的女給,為了悌二的將來,只有忍痛放手。

豔子的小孩勳夫,正是悌二的骨肉。悌二經由豔子的友人春江得知豔子近況,急忙趕往醫院探視,在那裡,悌二、豔子與隆子三人同在,隆子因此得知丈夫結婚前的祕密,也得知勳夫為悌二骨肉的事實。隆子深信與丈夫的感情,還沒有小孩的她決定將勳夫視為己出扶養。豔子則前往滿洲國。

《淚的責任》裡的愛情糾葛

五年後,豔子回到東京,此刻,德永也出現在春江經營的喫茶店裡打探豔子的消息。德永表面上看似已悔改,春江不疑有他告知下落。回到東京的豔子,仍對自己的骨肉念念不忘,經常在幼兒園門口偷偷窺視著勳夫。此時,隆子親生的小孩也出生。勳夫在悌二家中的地位將會如何?德永直奔悌二家族,在悌二長輩面前公開勳夫的身世,長輩斥責悌二,悌二也決定負起責任將勳夫視為長子。

不過,剛生下小孩的隆子大表反對。德永事實上本性未改,利用悌二家族為誰是長子的問題爭論不休時,德永火上加油,告訴隆子悌二仍與豔子見面的假消息,目的是敲詐。豔子得知德永的所作所為後,怒不可抑,直奔德永寓所,持刀刺向德永胸部,有病在身的隆子因情緒激動臥病在床。臨終前,悌二與隆子承諾將會把勳夫視為長子扶養,這就是三人之間的「淚的責任」。

值得一提的是,松竹大船成立後,最為轟動的女性中心主義電影就是1938年的《愛染桂》(愛染かつら)。這部電影以階級差異的愛情為主題,描寫醫院院長之子與已有小孩的護士之間的情感糾葛,這部作品在戰後台灣也被翻拍為台語電影《不平凡的愛》。然而,《愛染桂》雖然引爆人氣,但卻也遭致批判,最主要原因在於1937年爆發中日戰爭,戰爭已爆發,電影卻仍在談情說愛。為使電影符合社會氣氛,《愛染桂》續集安排了男女主角赴前線的情節。《涙の責任》裡的豔子前往滿洲國發展五年,也是同樣的邏輯。

林摶秋改編的《丈夫的祕密》

林摶秋的《丈夫的祕密》當中,劇情結構有相類似之處。

秋薇與麗雲是學生時代的好友,但同學會裡不見麗雲蹤影。麗雲一如《涙的責任》裡的豔子,畢業之後在出版社工作,但卻為惡人勝烈所騙,淪落在風月場所工作。麗雲曾與守義相好,守義信誓旦旦要娶麗雲,但惡人作梗外加守義軟弱未能決斷,這段感情隨風消逝。守義日後入贅富有的麗雲家,在麗雲家族經營的化工廠上班。與《涙的責任》相同的是,落魄的麗雲因小孩愛松的肺病,為了醫藥費求助秋薇。熱心的秋薇甚至讓麗雲暫時住進家中,此時,麗雲與守義才知三人間的關係。

為了避免熱心單純的秋薇知道往事,立刻搬離秋薇家。誤以為愛松是自己骨肉的守義,卻不斷找尋麗雲下落。一日,在酒家應酬的守義,巧遇在那裡工作的麗雲,兩人舊情重燃,發生關係,守義強調自己會負起責任,向秋薇說明。然而,麗雲深覺對不起秋薇,逃避守義。懷有身孕的麗雲身體狀況極差,幸好有同在風月場所工作的朋友碧珠相助照料。

一日,麗雲終因生產被送到醫院。一如《涙的責任》裡的醫院,秋薇震驚地得知丈夫的祕密。也一如《涙的責任》出現長輩出面評斷家務事的情節,秋薇的舅父出面要求麗雲不得再與守義往來,至於小孩,一直渴求有身孕的秋薇決心報為長子自己扶養。不同於《涙的責任》悲劇的結尾,《丈夫的祕密》當中,秋薇與麗雲各自帶著小孩到圓通寺出遊,不料巧遇,看著自己的骨肉被秋薇抱著的景象,麗雲心裡不是滋味,覺得自己的肚子不過是為人生子。不過,也在這裡,她巧遇了真正悔改過的惡人勝烈,一家團圓。

無能男與非典型女性

將《涙的責任》與《丈夫的祕密》兩相對照,不難發現林摶秋的改編企圖。林摶秋弱化了男主角的性格,《涙的責任》裡的男主角,家境富裕,面對長輩的斥責後決心扛起責任,將勳夫視為長子。相較之下,《丈夫的祕密》裡的守義,則是入贅到富裕家庭,他對麗雲兩度的愛情承諾都沒有兌現,更重要的是,當秋薇得知丈夫的祕密之後,他更是陷於無地自容的窘境。借用沈曉茵〈錯戀台北青春:從1960年代三部台語片的無能男談起〉一文的話來說,就是典型的無能男。至於秋薇,她以上流家庭有著好教養的姿態出現,不過,還沒有小孩的她承受女性要能生育小孩的傳統壓力。這樣一個溫和的女性,得知丈夫的祕密之後,一反溫柔個性,力排眾議決心立為長子撫養,如沈曉茵文章所說,她是台語片中少見的聰慧能夠解決難題的女性─她有資產,她的決定在家中說了算數,撫養的舉動,也讓家庭得以維繫。

至於麗雲的角色,則是台語電影中典型苦命女的角色。不過,林摶秋獨樹一幟之處一方面在於細緻勾勒當時的酒家文化。另一方面,則是加入了同在酒家上班的碧珠的角色,建立底層女性相互扶持的情感。就前者來說,按專研林摶秋的石婉舜的〈玉峰精神:林摶秋的電影志業與湖山製片廠〉一文,林摶秋的第二部作品《嘆煙花》就是改編自張文環的小說〈藝旦之家〉,主演正是演出麗雲的張美瑤。事實上,早在1940年代林摶秋從事戲劇運動時,便已改編張文環的小說《閹雞》,可以說兩人淵源極深。

〈藝旦之家〉裡,張文環不僅勾勒主角彩雲成為藝旦的心路歷程與現實處境,還細緻地介紹了藝旦的行規以及台北與台南藝旦文化的不同。電影中,林摶秋基本上也是從這兩個視角闡釋麗雲一角。就後者來說,既然架構了守義的無能男、突顯了秋薇的自主性,麗雲一角也不只是台語電影中傳統的苦命女,藉由碧珠一角的扶持,最終迎向新的人生。

從《淚的責任》到《丈夫的祕密》,是林摶秋將日本電影在地化的過程,在這裡,也可以看到他眼中的愛情劇當中的男女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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