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伊利諾州立大學電腦科學教授、北美台灣人教授協會會員。
美國維吉尼亞州著名的夏洛蒂鎮(Charlottesville),曾是三位開國元勳居住的小鎮,包括獨立宣言起草人傑佛遜、美國憲法之父麥迪遜、確立歐洲勢力不介入美洲事務的門諾主義倡議人門諾,由這三位總統親手打造的維吉尼亞大學也座落在此。自美國開國以來,夏洛蒂鎮人文薈萃,歷史隨處可及,兩百多年來敘述著美國的立國精神,人生而平等,自由。但與此格格不入的是一座26英尺高的李將軍 (Robert E. Lee) 騎馬銅像,坐落在以其命名的紀念公園內。公園與銅像已有近百年的歷史,人們過此憑弔為脫離聯邦而戰的李將軍,或有懷疑,但自銅像豎立以來卻也相安無事。直到兩個星期前,極右團體聚集示威,抗議市府移除李將軍銅像的決議,最後演變成嚴重的流血衝突,造成一死多傷,頓時李將軍成為全國的焦點,川普提油救火,搞得輿論沸沸揚揚。
事後市政府用一塊大黑布,黯然將李將軍的銅像蓋起來,以表示對死者的哀悼。市府此舉顯然有許多顧忌,小心翼翼,盡量避免引發更大的衝突。然而在暴力衝突事發之後一個多星期才採取行動仍引發質疑,市府的解釋是一時找不到這麼大的黑布。其實市府若真有顧忌,也不無道理。果不其然,蓋布之後再度引發白人至上團體集結,甚至傳出槍聲,情勢緊張,恐一發不可收拾。極右團體的行為固然得不到同情,但因各種理由支持保留李將軍銅像的人士,仍為此忿忿不平,認為沒有理由像用遮羞布一樣去羞辱李將軍。那麼,這位戰敗的將軍所代表的史觀到底是什麼?用後現代的語彙,美國歷史記憶的後設敘事(meta-narrative)遇到了什麼樣的瓶頸?是否該改弦易轍了?這顯然是一場延滯了150年未完成的美國內戰。
南北戰爭無疑是美國史上最大的浩劫,死亡的將士超過所有對外戰役美軍死亡的總和,以人口比例算,是當時的2%,這可能還是低估。但弔詭的是,戰後北方似乎完全原諒南方為維護蓄奴而叛變的事實,無論是官方的歷史書寫還是大眾文化裡的想像,都散發著對南軍悲劇英雄的緬懷。李將軍的傳奇幾乎在他投降的那一刻起就開始起飛,名聲遠遠高於任何北軍的將領。例如擊潰南軍防線逼李將軍投降的葛萊特將軍 (Ulysses S. Grant) ,後來還當上總統,但名聲遠遜於被打敗的李將軍,甚至被刻意汙衊。這是蠻奇特的現象。每個政治人物的銅像當然都有政治企圖,民主如美國者亦然,若只以多元史觀與容忍異己的美式民主來看這個李將軍傳奇,恐怕過於簡化了。
南方白人對南北戰爭的理解絕對不會收斂成解放黑奴的戰爭,儘管南方各州一篇接一篇宣布脫離聯邦的獨立宣言,全緊咬住蓄奴是他們要捍衛的傳統,李將軍也認為蓄奴固然不道德,但蓄奴對黑人有好處,只有上帝能解放黑奴。但戰後他們改變說法,一百多年來他們堅持這是北方的文化戰爭,經濟戰爭,乃至於政治戰爭,而南方為了保護家園與傳統,在這個素樸的願望下,被迫拿起武器,做出明知不可為的抵抗。這個史觀透過「敗局命定(Lost Cause)」運動確立,也主導了南方戰後重建初期 (Reconstruction Era) 的歷史書寫。伴隨的是不斷美化李將軍的戰爭責任與道德形象,文化上的影響更是深入20世紀,名著「飄」(Gone With The Wind, 1937) 也是這個運動的產物,充滿對舊南方 (the Old South) 時光的浪漫想像。
當然,這個運動的成功還是必須有戰勝者的配合。李將軍投降後不到一個星期,正當北方沉醉在勝利歡愉的氣氛中,林肯被暗殺身亡,震驚全國。造反的南方是否會趁亂再反?對戰敗的南方是要安撫還是懲罰?要貫徹解放黑人還是給予緩衝?繼任的強森總統 (Andrew Johnson) 出身南方,白宮與國會並不同調,為了戰後重建的理念鬧得不可開交,強森只差一票就要被國會彈劾。強森認為當務之急是取得南方的效忠,共和黨控制的國會則主張徹底平權,而南方則是不要在失敗中繼續失去所擁有的。最大的共識是南北必須和解,但不是黑人與白人的和解,更不是奴隸與奴隸主的和解;而是南方白人與北方白人的和解。
帶領南軍投降的李將軍除了別無選擇接受廢奴,對黑人的看法並無多大改變。他反對對黑人暴力相向,但內戰一結束三K黨隨即成立,沒有李將軍出面譴責的紀錄,也允許戰後他身為校長的大學成立三K黨分部,對幾則私刑的調查也不了了之。還公開警告若不依南方的條件維持和平,暴亂將再起,頗有威脅的味道。南方各州通過的「黑人法令」(Black Codes) 其實就是安撫南方的和平條件,但它與蓄奴無異,只是換個名稱,而聯邦對此則睜一眼閉一眼。李將軍也被邀請到國會作證,主張黑人不可有投票權,否則天下大亂,讓林肯辛苦主導的憲法第13修正案形同具文,逼得國會連續通過憲法第14、15修正案進一步限制南方立法歧視黑人。然而這些修正案的精神還要再等近一百年才會被大法官會議理解,對歧視法律做出違憲判決。隨著林肯的被刺,真正「敗局命定」的,無疑就是黑人的解放運動了。
其實戰後願為蓄奴贖罪的南軍將領不是沒有,例如替李將軍承擔蓋茲堡戰役失利的隆史崔特(James Longstreet)將軍,他在紐奧良帶領由黑人組成的軍警對抗白人至上團體的民兵。但有趣的是,紐奧良並未替隆史崔特將軍立碑,卻有李將軍高聳的銅像。隆史崔特受到林肯的感召,反而成為挑起南方怨氣的人物;而李將軍主張南方政經「維持現狀」,才是南北政客用來代表和解的不二人選。儘管如此,李將軍本人倒是十分反對替自己與任何南軍將領立像,一來認為錢應該花在對南方更有意義的事上,二來會引發紛爭,很有先見之明。要等到進入二十世紀,制訂種族隔離的法律在20年代達到巔峰,就是所謂Jim Crow Laws,李將軍與南軍將領的雕像在這個時期大量出現,絕非巧合。
美國並不是一個愛為政治人物立銅像的國家,但李將軍銅像數量與大小,以其成就衡量,顯然不成比例的過多過大。就以戰功而言,在南軍的將領裡面,李將軍不是最會打戰的。他固然打了不少勝仗,但常在戰略上犯錯,讓南北戰事逆轉的蓋茲堡戰役就是他的誤判。軍事平庸之外,人品與信仰也如此一般而已。他出身西點軍校,不但後來抗命投效叛軍,早期還為了要爭取繼承奴隸,離開職守,請長假回家打官司。這些黑奴本不屬於他繼承,依據當時維吉尼亞州的法律,無人繼承的黑奴必須釋放成為自由人。而李卻自己主張有繼承權,搞到原本期望得到自由的黑人差點造反。後來法院判定李無繼承權,才止息紛爭。
李將軍這些不甚光榮的紀錄都在「敗局命定」的歷史叙事裡逐漸被扭曲,以訛傳訛的結果,最後變成蓋茲堡戰役失利是因為部將隆史崔特的遲疑,無法貫徹命令;李將軍反對蓄奴,將繼承的黑奴釋放,等等與事實有距離的傳言。若仔細檢查歷史資料,不難看出李將軍傳奇只是造神運動的產物,在政治考量下他被高度推崇,成為南北和解的重要象徵,連國會大廈內也陳列他的銅像,還包括一處他豪華故居改建的國家紀念堂,俯視紀念南北戰爭中北軍陣亡將士的阿靈頓公墓,十分諷刺。
然而歷史的呢喃 (local narrative) 不會停止,造出來了神終究要歸於塵土。李將軍的雕像沒有在狂飆的60年代被黑豹黨獵殺,卻隨著進入21世紀後黑白衝突的再度緊張,在南北戰爭一百五十年後,他的傳奇首度被社會做全面的檢討。李將軍神話崩解的速度出人意料,原本的英雄形象搖搖欲墜,全國各地李將軍的雕像成為龐大礙眼的政治不正確。今年五月紐奧良趕在陣亡將士紀念日前移除一座李將軍銅像,夏洛蒂鎮年初也決定移除,但反對者告到法院去,目前待審,但六月市議會決定將銅像所在的公園由「李將軍公園」改成「解放公園」。夏洛蒂鎮另一紀念公園,紀念在南北戰爭戰死的猛將,人稱石牆傑克森 (Stonewall Jackson) ,也改名為「正義公園」。
這些轉型正義的要求引起白人至上新納粹團體的反撲,到處示威鬧事,最後鬧出人命。然而在夏洛蒂鎮的衝突之後,移除李將軍與南軍將領的銅像已勢不可擋,德州大學、杜克大學已跟進移除,許許多多的大小城市也面臨一樣的尷尬處境。好萊塢不朽的經典「飄」,也受到挑戰,目前已有田納西曼非斯市的一家戲院決定停止播放。啃食南北戰爭正當性的「敗局命定」史觀已潰不成軍。
僅僅不到一年之前,大概沒有人會想到,不曾出過獨裁政權的美國會有去銅像的紛爭,如今李將軍的銅像竟然像史達林、佛朗哥將軍、皮諾契特將軍,在人民的咒罵聲中倒下。然而持平而論,李將軍縱使不是名符其實的英雄,比起前述這些大將軍,實在不是一個大兇元惡之人,他只是一個戰敗的將軍,被用來當白人與白人和解的政治宣傳,但這個和解是建立在犧牲非裔族群對歷史的叙事權之上。移除李將軍的銅像不是要忘記歷史,是要還給非裔美人與為捍衛美國立國精神的陣亡將士訴說歷史的空間。
當我們把目光看回台灣,最奇怪的是台北的蔣將軍神殿。台灣民主化後去蔣介石銅像的運動在台灣已進行多年,固然有局部性的成果,但在首都中心的中正紀念堂仍巍巍峨峨,中正機場、中正國中、中正高中、中正大學、中正路,無處不在,奢言轉型正義,此路尚遠。蔣介石無疑在大兇元惡排行榜上名列前茅,更莫名其妙的是,把蔣介石掃地出門的中國人卻特別愛去中正廟朝聖。柯文哲市長叫我們要和解,不要製造衝突,但那是他們中國人與中國人的和解,是踩在台灣人之上的和解。拿者五星旗對台灣人咆哮叫罵,一如美國極右的新納粹拿著叛亂的邦聯血漬旗(Blood-Stained Banner) 咆哮叫罵,讓台灣人在歷史記憶中繼續失聲,繼續接受國共的「敗局命定」。在藍紅和解的荒謬劇下,台灣人只能繼續扮演蒼白無色的角色。李將軍殞落了,蔣將軍仍然不敗,短時間內要挑戰中正廟內的黑暗大神,恐怕有困難。既然拆除棘手,也許可以學學夏洛蒂鎮,先拿塊大黑布蓋起來遮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