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我們如何走到今天?》──芝加哥的下水道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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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我們如何走到今天?印刷術促成細胞的發現到製冷技術形塑城市樣貌,一段你不知道卻影響人類兩千年的文明發展史

作者:史蒂芬.強森

譯者:黃中憲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17/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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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六年十二月,芝加哥中年工程師埃利斯.契斯布勞(Ellis Chesbrough)到大西洋彼岸遊覽歐洲的名勝古蹟。他去了倫敦、巴黎、漢堡、阿姆斯特丹、還有其他六個城鎮,完成一趟經典的「壯遊」。但契斯布勞的壯遊不是為了研究羅浮宮或大笨鐘的建築,而是為了研究一般人見不到的歐洲工程成就。他到那裡研究下水道。

更新世時期,遼闊冰原從格陵蘭緩緩南移,使今日芝加哥所在的地方覆蓋在厚逾一英里的冰川下。冰融時,形成一遼闊水域,今日地質學家稱之為芝加哥湖。芝加哥湖慢慢變小而形成密西根湖的過程,把冰川所留下的黏土礦床弄平。大部分城市有可靠的斜度,地勢往演化中心的河川或港灣漸漸下降;相對地,芝加哥是個燙衣板——就美國平原區的這座大城來說,很貼切的比喻。

在完全平坦的土地上建造城市,看似非常順利;多山的地形,例如舊金山、開普敦或里約熱內盧的地形,可想而知會帶來較多的工程難題,建造、運輸方面的難題。但平坦地形無法排水。十九世紀中葉,靠地勢高低來排水是都市下水道系統的關鍵要素。芝加哥的地形也苦於排水特別不良;水無處可宣洩,夏季暴雨能在幾分鐘內使表土變成渾濁的濕地。日後會成為芝加哥首任市長的威廉.巴特勒.奧格登(William Butler Ogden),首次涉水走過泡在雨水裡的市區,結果「陷在及膝深的爛泥裡」。他寫信給對這個邊疆城鎮的未來潛力大膽下了賭注,在該鎮買下土地的姻親:「你(這項)購地愚不可及。」

芝加哥的鐵路網和貨運網急速成長,一八五○年代期間市區擴大了兩倍多。這樣的成長速度使該市的住屋、交通運輸資源吃緊,但最不堪負荷的重擔來自人的排泄物,將近十萬新居民湧入城市,製造的糞便非常可觀。當地某社論寫道:「街溝裡污物漂流,豬隻對著污物抬起鼻子,表情十足反感。」城市的成長與活力始終取決於我們能否處理掉人民聚居後產生的人為廢棄物,只是我們很少想到這一點。從人類聚居之初,找到地方安置糞便,就和找到棲身之處或城鎮廣場或市場的建造方式一樣重要。

在漫無節制成長的城市裡,這問題特別嚴重,在今日巨型都市的貧民區裡就可清楚看到。當然,在十九世紀的芝加哥,有人和牲畜的廢棄物需要處理,牲畜的廢棄物來自街上的馬以及牲畜圍場裡待宰的豬和牛。(「拉什街橋下河水被血染得非常紅,河水經過我們工廠下方,」有位實業家寫道:「那會帶來什麼疫病,我不曉得。」)這些污物不只讓人覺得噁心,還會要人命。一八五○年代不時爆發霍亂、痢疾疫情。一八四五年夏天的霍亂疫情期間,一天死掉六十人。當時的政府當局未完全理解廢棄物與疾病間的關係。許多人把疫病歸因於當時盛行的「臭氣」理論,認為傳染病肇因於人們在人口稠密城市吸進的有毒氣體,有時那種氣體被稱作「死霧」。真正的傳播途徑——糞便裡肉眼見不到的細菌污染了供水,要再過十年才會成為常識。

但芝加哥政府當局雖未有充分的細菌學知識,還是看出城市清潔與防治疾病間的基本關聯。一八五五年二月十四日,芝加哥下水道委員會(Chicago Board of Sewerage Commissioners)創立,以處理這項問題。他們的頭一項作為,是宣布徵求「可出任首席工程師之職的當今最能幹的工程師」。幾個月後他們找到所要的人,埃利斯.契斯布勞,鐵路公司高級職員之子。此人從事過運河、鐵路工程,這時是波士頓自來水廠的首席工程師。

下水道委員會找對了人。事實證明,契斯布勞在鐵路、運河工程方面的經歷,大有助於解決芝加哥平坦、排水不良的地形問題。建造深入地下的下水道,藉此人為創造出高低差,被認為成本太高:用十九世紀的設備來挖出地下深處的地道並不容易,而且這整個工程最後需要將挖出的廢土石抽回地表。但契斯布勞獨特的經歷有助於他提出一替代方案,讓他想起他年輕鋪設鐵路時見過的一項工具:螺旋千斤頂,一個用來把好幾噸重的火車頭架上軌道的裝置。如果無法往下挖以創造出利於排水的斜度,那何不利用螺旋千斤頂把城市抬高?

契斯布勞有個年輕助手,名叫喬治.普爾曼(George Pullman),此人日後將靠著建造火車車廂發大財。在普爾曼協助下,契斯布勞展開十九世紀最浩大的一項工程。一群工人利用螺旋千斤頂逐個抬高建築,藉此將芝加哥抬高。螺旋千斤頂把建築一吋吋抬高時,工人會在地基下方挖洞,安裝粗木頭予以支撐,磚瓦匠則急忙在建築下方蓋一新的基腳。污水管安插進建築下方,主要污水管線循街道中央線鋪設,然後用疏浚芝加哥河的淤泥予以填埋,最後使整個市區平均抬高將近三公尺。如今行走於芝加哥市鬧區的觀光客,不時驚嘆於該市壯闊天際線上展現的工程本事;他們有所不知的是,他們腳下的地面也是高明工程的產物。(不足為奇的,當參與過如此艱鉅浩大工程的喬治.普爾曼,數十年後著手建造他在伊利諾州的模範工廠鎮普爾曼時,他的第一個作為乃是鋪設污水排放管路和供水線路,然後才動工蓋房子)。

令人吃驚的,契斯布勞的團隊抬高芝加哥的建築時,建築裡的人生活作息大抵如常未受干擾。有位英國訪客觀看了一棟七百五十噸重飯店的抬高過程,在信中描述了這段恍如作夢的經歷:飯店裡「始終有人來來往往、用餐、睡覺,飯店照常營業,完全未被打斷。」隨著工程進行,契斯布勞和其團隊在抬高建築方面愈來愈大膽。一八六○年,工程師一次抬高半個街區:占地將近一英畝的幾棟五層樓建築,總重據估計達三萬五千噸,由六千多個螺旋千斤頂抬起。還有些建築得抬高並移位,以騰出空間鋪設污水管。有位遊客憶道:「在這城市逗留期間,每一天都碰到一棟或一棟以上的房子遷移。有天碰到九棟。坐馬車行走在大麥迪遜街上時,我們不得不停下兩次,以讓房子移到街的對面。」

結果造就出涵蓋區域居美國諸城市之冠的污水排放系統。不到三十年,就有全國二十多座城市師法芝加哥,規畫並鋪設地下污水排放管道網。這些巨大的地下工程打造出將成為二十世紀大城市的一個基本藍圖:把城市視為由不可見之地下服務網支持的一個系統。一八六三年,首列蒸汽火車駛過倫敦底下的地下隧道。一九○○年巴黎地鐵開通,不久後紐約地鐵開通。行人專用步道、高速公路、電纜、光纜,蜿蜒於城市街道下方。如今,地下存在著與地上世界平行的另一個世界,為它們上方的城市提供動力和支持。如今想到城市時,我們總是直覺性從天際線的角度去思考,看重向天際伸展的市容。但若沒有地下那個不可見的世界,那些堂皇氣派的都市巨構不可能存在。

在那種種成就中,除開地鐵和高速網際網路纜線,最基本且最易遭忽略的成就,乃是一開水龍頭就有一杯乾淨水可喝這個小奇蹟,一個若沒有污水排放系統不可能發生的小奇蹟。一百五十年前,全球各地的城市,喝水就如同玩俄羅斯輪盤賭。想到十九世紀都市最具特色的殺手時,總會自然而然想起令倫敦居民提心吊膽的開膛手傑克。但在維多利亞時代,真正的城市殺手是遭污染的供水所產生的疾病。

契斯布勞芝加哥污水排放計畫的要命缺陷就在此。他獨具匠心想出一個辦法,把廢棄物從街道以及與日常生活密不可分的廁所、地窖帶走,但他的污水管幾乎全導入芝加哥河,而芝加哥河直接注入密西根湖,該市飲用水的主要來源。到了一八七○年代初期,該市的供水品質已糟糕到往洗滌槽或浴盆注水,裡面不時會布滿魚屍的程度,因為供水被人類的污物污染過,然後被抽進該市水管裡。據某觀察者的說法,夏季,魚「出來時已熟爛,居民的浴缸動不動就注滿神經質市民所謂的海鮮雜燴濃湯。」

厄普頓.辛克萊的小說《叢林》(The Jungle),公認是政治行動主義者扒糞傳統最有影響力的文學作品。這本書撼動人心的力量,有一部分來自它對十九、二十世紀之交芝加哥的污穢情況,鉅細靡遺到讓人不忍卒睹的如實描繪。從他對名字取得非常貼切的芝加哥河支流冒泡溪(Bubbly Creek)的描述,即可見一斑:

倒進該溪的油脂和化學物質經歷了種種奇怪的變化,冒泡溪一名因此得來:它不斷在動,好似有大魚在溪裡攝食,或有巨怪在溪裡深處嬉游。含碳氣體的泡泡會升到水面爆開,產生兩或三呎寬的圈圈。油脂和污物到處黏結成塊,這條溪活像熔岩床;雞在那上面四處走,覓食,常有不知情的外人踏足其上,想走到對面,然後一時消失無蹤。

芝加哥的經驗在世界各地重現:污水管把人類廢棄物帶離地下室和後院,但廢棄物往往流入飲用水的水源,若不是像在芝加哥那樣直接流入,就是在大雨期間間接流入。光是從都市層次擬定全市污水管和水管鋪設計畫,不足以使大都市保持乾淨、健康,還需要了解微生物層次所發生的事。我們既需要病菌理論,也需要想辦法使人不受細菌傷害。

我們與十九世紀先民在諸多事物的基本認知上大異其趣,而對乾淨的認知就是其一。他們的言行舉止在許多方面類似今人:他們搭火車,排定開會時程,在餐館用餐。但我們與他們之間不時就出現奇怪的落差,不只有技術先進程度上顯而易見的落差,還有觀念上、較不易察覺的落差。在衛生觀念上,我們與他們有數個根本差異。例如,洗澡的觀念與十九世紀大部分歐美人的觀念格格不入。你或許會以為當時人無法接受洗澡,純粹因為當時人不像今日已開發世界的大部分人,有自來水、室內水管、淋浴設備可用。但其實情況比那複雜得多。在歐洲,從中世紀到二十世紀這段期間,幾乎任何時候的主流衛生觀念都認為泡在水裡有害健康,甚至危險。讓土和油堵住毛細孔,據認能使人不致生病。「洗澡使人的腦袋滿是蒸汽,」法國某醫生於一六五五年說:「有害神經和韌帶,使神經和韌帶變鬆,因而許多人唯獨在洗澡後才痛風。」

慢慢地,從十九世紀初期開始,心態開始改變,尤以在英格蘭和美國最顯著。

洗淨自身的好處,並非如我們今日所以為的不證自明。它們有待發掘和提倡,主要透過社會改革和口耳相傳之助。有趣的是,十九世紀常民接納洗澡一事時,鮮少談及肥皂。光是要讓人相信水不會要他們的命,就要費上一番工夫。(誠如後面會提到的,肥皂終於在二十世紀為大多數人所接受時,是受到另一個新手法所推波助瀾——廣告。)但極力鼓吹洗澡者得到科學上、技術上數個重要發展合力加持。公共基礎設施的進步,意味著人比以往更可能有自來水來注滿浴缸,意味著水質比幾十年前要乾淨;最重要的,意味著細菌致病理論從邊陲躋身為合乎科學的共識。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