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心願、一句忠告:想我圖博兄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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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春,錦州街喧鬧著人車雜沓,耳邊迴盪著董運昌平淡溫柔的撥刷,我獨自蜷縮著,委身街角一隅。對那麼優雅從容的午後,這樣的提問多少顯得有點沉重甚至殺風景:台灣人為什麼該關心圖博議題?而此刻略顯飽和的感性,更禁不起政治正確詞彙的接連轟炸。

所以姑且讓我把宗教自由、普世人權、民族自決這些詞彙暫時放下,從四年前另一個同樣優雅從容的午後談起吧。

那天微雨初晴,陽光蒸騰著路面,空氣中洋溢著雨水清爽的氣息。我順著陽明大學的石舖路拾級而上,腳邊濺出草漿黃綠色的芬芳。那天下午,我和身為流亡藏人的D,約好了要跟朋友一起聊聊D的故事。已經稍微錯過了約定的時刻,但說不上為什麼,我和D絲毫沒有著急的意思,腳步踩著不帶一絲惡意的悠閒。

是在那樣的午後,我聽著和自己同年、面容清秀的D,怯生生地講起自己的身世。講起身為藏人的她,怎麼樣從小就順從地要成為一個中國人、又怎麼樣在老師的字裡行間感受到難以擺脫的屈辱;講起她怎麼樣錯以為眼前是尋常而歡樂的旅行,毫無意識父親當年在車站的依依不捨,意味著看不到盡頭的人事乖隔;講起她怎麼樣在13歲的年紀,和小弟一起被雙親連哄帶騙翻過喜馬拉雅山,從此落腳印度異地為客,晃眼十五年。

我至今歷歷在目的是,當故事告一段落,我問D如果有機會的話,還想要回到故鄉嗎?D的眼光越過我的肩膀,想了想,然後謙遜地垂眼說道:有機會的話當然希望回去呀,畢竟父親、大姊,還有許多親戚朋友都在那裏。「只是」,她笑了笑,彷彿覺得自己接下來要講的話太過奢侈:「可以的話,希望這次回去不要再被逼著做中國人了,我想做個西藏人就好」。

後來回想起來,也許D並沒有意識到那天下午的故事對我的影響之深。而我自己,也是在之後的許多歲月和人事變遷裡,才一步步真正體會到D那句話,輕輕巧巧地但是多麼沉重而奢侈:「我想做個西藏人就好」。

然而追根究柢,我們每個人想要的不也是那麼單純而平凡嗎?能夠和自己親愛的家人朋友聚在一起,用有尊嚴的方式,成為自己想要的樣子。

一個聽起來再平凡也不過的心願,卻顯然始終不曾實現。否則不會有成千上萬的圖博人民甘願離鄉背井、翻山越嶺,找尋一個成為西藏人的機會;不會有上百位藏人僧俗男女引火自焚,許下一個成為西藏人的心願。

後來我們幾個朋友開始聚集起來,將圖博人民的心願和故事告訴更多人,一點一滴地尋求支持,希望大家能協助他們的願望成真。縱使有時會氣餒,覺得眼前的困境似乎沒有出路,半個多世紀的願望好像永遠沒有達成的一天。這樣的時刻,我總會想起自己在西螺大橋上和故友N的對話。

臉孔黝黑的N笑容爽朗,慣常背著一面雪山獅子旗,行走世界各地宣揚追求圖博獨立的信念。那年他來到台灣徒步走穿台一線,和我並肩走在西螺大橋上。我跟他坦承自己的無力感,不知道到底要怎麼樣才能真正幫助博巴實現回家作主的心願。他收起大剌剌的笑容,好像怕傷害到我的坦白:「奉,你要持續地去想這些問題,但很重要的是,你不可以失去你的信念。」N講完拍拍我的肩膀,臉上又掛回那爽快的笑容。

如今每當我看到自焚或者流亡的消息,我總會想起多年前那個下午,想起D羞怯的笑容,想起N在橋上說過的話。想起那一個個名字背後,堆積著多少個家庭的天人永隔,還有多少年的流離失所。

想起她淺淺笑著許下的那個心願:「希望這次回去不要再被逼著做中國人了,我想做個西藏人就好」。

而我想,我能做的就是持續思索要怎麼完成他們的心願,讓人們都能成為他們自己想要成為的樣子。

(註:N離開台灣之後的第二年,在美國的徒步宣傳行動中,意外車禍身故。我們接到消息之後,對於粗壯如熊的他居然猝逝,感到十分震驚。但想到他身為爭取自由的鬥士,能在自己選擇的戰場上獻身,多少令人欣慰。D結束在台灣的留學之後,回到達蘭薩拉,和母親小弟相依為命,簡樸而認分地一邊生活著、一邊堅持自己的道路。謹以此文獻給吾友D和N,為了爭取自由前仆後繼的博巴,還有世界上受壓迫的所有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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