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三聲槍響迴音撕裂的驚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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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夜三聲槍響,我們身處的社會需要這個訊息嗎?這三聲槍響的迴音,的確再度引起了撕裂式的社會回應,撕裂才是重點嗎?或者還有其它的?

兩位年輕人的死亡,林冠華和鄭捷,也許有不同意義,也許反映我們心理和社會上某些共通課題。一位的死,據說在即將到來的520典禮上,被保留了空的位置;另一位被當做壞人槍決了,卻留下社會中人,不論是否高興或遺憾,因困惑所造成不解的空白。這兩種空白有什麼值得思索的嗎?都是死,何以是兩極化的結果?

我要談的是心理學,尤其是深度心理學的推論,請大家不要以為推論是無意義的。

先舉出常見例子做為想像的開始,例如,貧富的兩極化,只是政治經濟的後果?是否涉及了某種深度心理機制的運作呢?對於這些兩極化現象的了解是否遇到了困境,是什麼困境呢?何以常是充滿無力感做為陪同的困境?

關於兩個年輕人的死亡,雖然我想著如果鄭捷留在世上,慢慢在未來可以讓大家部分了解他的動機,才是給被他所傷亡的人最好禮物?被他所傷或所死者家屬的心情,當然會有複雜的感受,但是留下的困惑,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卻是深廣的無底洞。

根據報導「鄭捷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犯罪,他的案情相對非常簡單,證據也非常直接明確,所以法院沒有誤判的可能。」,就是在這種明確卻讓人困惑的地方,浮現何以他以這種明白方式找自己的死呢?這個現實明朗的地方,卻是大家困惑黑暗心理動機最模糊的地方,是最讓人可怕的地方,卻是我們開始想像和探索的起點。

大家是否真的很介意這種隨機殺人者?這也是很複雜的現象,不是全有或全無的兩種答案,一來如果真的介意,勢必會持續不斷以各種方式來思索和討論,如何了解犯案者的個人深層動機?讓大家不必被他動機裡的可憐所迷惑,也不必為他的迷惑和挫敗,在我們心中留有自責感,而是慢慢塑造機會或留住機會來了解。

這些深層動機絕不是幾次訪談,幾次心理治療,或所謂教化就可以了解,這只是大家的期望如此簡化,如果這種答案如此容易獲得,就不致讓大家造成如此恐慌;或有可能是太大的恐慌,讓大家很困難持續在這個課題上慢慢深思。所謂的深思,不是一時性的,而是長期慢慢地累積了解和想像。

到底是多麼大的空洞,才會造成需要做出一些行動來填補,尤其在目前有些詭譎的氣氛裡,有政黨輸了,準備要交接了,到底會失去什麼,也許才是最大的困惑。我無意也無法從政治角度給與一些思考,僅試著從精神分析的有限能耐裡,再咀嚼一些想法,讓自己可以在眼前迷障裡看見一些些光亮。

要在目前的氣氛裡一起思索的是,兩位年輕人的死亡,象徵式的思索當然無法再喚回他們了,但是我相信對於這兩位年輕人的死,只要有關切者,不論站在那一方,我假設多多少少都處在一團迷障裡,殺人的血能夠解開什麼困惑嗎?

我想到的是,臨床上有些個案以割腕做為表達徬徨無助時,以見了血讓自己覺得活起來的興奮方式,在診療室裡帶來治療雙方的張力,或者讓治療者覺得備受威脅。因為外人可能將個案的舉動歸因於治療者的錯,讓治療者覺得自己被虐待了,這是我看見鄭捷被槍決濺血後,加上後續一些執行細節被報導後的聯想。

我的第一個直覺反應,到底未來幾天還會有什麼事發生的緊張感?這種緊張感其實帶著明顯的被凌虐感覺,但不是廢死和反廢死的兩極化課題,是否這時候廢死和反廢死的爭議是假議題,因為這需要在平時好好討論。我談論的不是一個特定個人的決定,這是一個機制啟動後的連鎖行動,不只是簡化的說法,以為只是公務體系命令執行一條鞭的結果,而是隱含著一股佛洛伊德在〈驚悚感〉(Uncanny, 1919年)文章裡,描述某些現象在心理所產生的,陌生的熟悉感或熟悉的陌生感。

這種驚悚感在每個人心理深處的迴音,一如在鄭捷殺人的隨機感所挑起的激情,以及在這時候選擇他做為槍決犯的隨機感所引發的激情,這些激情對於人性的深沈心理來說,有多少陌生感和熟悉感?好像每個人的深沈心理,自己曾親自演過這些戲碼,好像是別人的戲卻又是自己曾主演過的戲,而這些驚悚感如何集結某些人,也撕裂某些人?一如也撕裂自己。

兩位年輕人在目前社會政治氣氛裡,何以在他們心中相信以各自方式的死,可以喚起一些什麼呢?我認為林冠華的死和鄭捷的死,是硬幣的兩面,例如,重點在於何以會覺得需要以死做為方法?這也是不少人的困惑,不可能這篇文章就有答案,但是如何揭開某些地方可以做為思考的起點?

雖然大家可能會期待,從他們的家庭生活史和早年經驗做為切入口,這是方式之一,但是他們都巳經死了,對於還不了解的疑惑 ,難道我們只能絕望嗎?除了聽當事者和相關者的口述史,我們是否還有別的角度來思索呢?

這些兩極化的現象,已經不只是歇斯底里的反應(比喻上,屬於精神官能症層次的反應),而是理論上起源於生命更早期的心理分裂(splitting)機制(比喻上,屬於精神病層次的反應。)所帶來的兩極化。兩極化的反應就不只是歇斯底里反應而已,佛洛伊德於1900年處理「朵拉」案例時,回頭看來,除了他承認沒有處理朵拉對他的移情外,他還忽略了朵拉所呈現更困難更深沈的問題,也就是因分裂機制所產生兩極化的破壞力。

朵拉挫敗了佛洛伊德,佛洛伊德卻在被挫敗的地方,開始他至今影響深遠的論述和技術。雖然到如今,要治療分析這些情況仍充滿了挑戰和困難,但至少我們有了更多的想法,而這些想法卻對其它問題和現象有了無比貢獻。例如,精神分析對於文學藝術的貢獻,談論這些不是頌揚佛洛伊德,而是比喻上讓大家想想,是否願意在這些挫折裡繼續保留一盞微光。

我們面臨的這些問題,已不是只用「歇斯底里」可以了解的現象了。歇斯底里本質上是以潛意識的「潛抑」(repression)和意識的「壓抑」(suppression)為主,而形成以克制為基礎,卻在某些壓力過頂時產生情緒宣洩和身體症狀。但是這些隨機殺人者沒有反社會行為者常有的犯案記錄,卻是以公開求死的行為,這已是更原始更難了解的心理課題。

尤其是在了解的過程,常面臨兩極化的群眾反應,這些反應都很原始有力,就算堅持的內容很進步有道理,一如在診療室裡,治療者遭遇到想要更多了解的困境,如何找到中間地帶才是重點。但是兩極化的端點卻是極度緊密,比喻上好像一伸手,雙方就可以接觸開幹了,讓中間地帶或精神分析家溫尼科特(D. W. Winnicott)所說的過渡現象(或過渡客體)很難出現。這不是一兩個人的問題,而是社會整體的現象。原諒我將大家都拉進來,因為這是心理課題,但需要如同社會運動方式來進行。

兩極化的課題,就是只有輸贏的爭戰所帶來的困局,輸的自然想要再贏,這是相當自然的事。但是如何再贏?我們社會容許以什麼方式再贏,這完全看我們每個人了,因為我們所容許的方式勢必影響這個社會,也會隨著帶來相關因素是否成為社會重複兩極化的課題?在兩極化裡是沒有思考,有的只是替自己找來更多淹沒別人,但也淹沒自己的方式。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