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為政治大學歷史學系博士
當臺灣的民主政治逐漸崩壞之際，余杰以多篇臺灣百年來反抗者的故事，描繪出動人的臺灣民主地圖，不僅回顧臺灣民主所來徑，更指明臺灣未來該走的道路。
超越薛西佛斯的宿命
回顧臺灣自由民主的百年追求，往往是呈現希望與失望的交替循環。最晚從1920年代開始，伴隨政治、社會與文化啟蒙運動的發展，臺灣人民（如林獻堂、蔣渭水等人）展開對自由的追求，然卻在逐漸進入日本的戰爭體制後不斷受挫。到了戰後，臺灣民眾期待能一償當家作主的夙願，然國民黨當局卻倒行逆施，不到五百天便發生二二八大屠殺，才又萌芽的自由渴望遂遭到重挫。
到了1950年代，自由民主運動有兩條脈絡，一是日治以降臺灣民權運動的「縱向繼承」（如省議會裡的「五龍一鳳」）；一是「五四」以降中國自由主義者的「橫向移植」（如《自由中國》雜誌社裡的知識份子）。雙方原本合作籌組反對黨（中國民主黨），然1960年爆發蔣介石主導的雷震案，剛又萌芽的自由民主運動再度受挫。
雷震案之後，要求自由民主的聲音進一步遭到壓抑；雖有如彭明敏等人的改革訴求，但多是零星且以失敗收場。直到1970年代，才由黨外人士展開新一波大規模的民主運動。然這波剛萌芽的民主運動，卻在1979年的美麗島事件中再次遭到挫折。
之後隨著眾多民主鬥士持續不懈的努力，1980年代後期臺灣終於解除了戒嚴、開放了黨禁與報禁，憲法保障的基本人權逐漸得以恢復。到了1990年代，國會全面改選乃至總統直選逐一實現，臺灣始被「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評為「完全自由國家」。2000年出現首度政黨輪替，臺灣自由民主的百年追求似乎開了花、也結了果。
然而，看似開花結果的民主自由卻不怎麼真實。2008年以後，隨著馬英九上臺，好不容易才揮別的威權幽靈，竟又逐漸在臺灣的上空徘徊。該年陳雲林來臺引發政府戕害人權的事件，臺灣自由民主從萌芽到挫折的循環悲劇再度被啟動。
其實，挫折還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希望與失望的交替循環，不知伊於胡底。就像希臘神話中，薛西佛斯觸犯了天神，於是被罰以推巨石上山。當他好不容易將巨石推上山頂時，隨後就會滾落山底，接著他又要重回山底將石頭推往山頂，天神就是要薛西佛斯在希望與失望周而復始的循環裡受盡折磨。臺灣自由民主的百年追求，俱足薛西佛斯式的悲劇性格。不過，臺灣的「薛西佛斯宿命」是可以被超越的，關鍵之一在於能否廣為書寫並傳播追求自由民主的歷史記憶。
就在馬英九執政下的民主政治逐漸崩壞之際，余杰來了臺灣。祖籍中國的他對臺灣的自由民主情有獨鍾，他說：「臺灣比我的祖國更讓我親近，它還擁有我的祖國沒有的自由、民主和希望。」因而將臺灣當作他精神上的故鄉，如同德國作家Paul Thomas Mann所言：「自由在哪裡，祖國就在哪裡」。2014年起，他開始選擇一些與臺灣民主運動有關的景點，以空間與時間爲經緯，努力編織出一張臺灣民主自由的歷史地圖；不久便出版了紀錄25個自由民主景點的《在那明亮的地方──臺灣民主地圖》（時報出版公司，2014），今年再度出版《我也走你的路──臺灣民主地圖（第二卷）》（主流出版公司，2016）。
呈現多元的民主圖像
在《我也走你的路──臺灣民主地圖（第二卷）》一書裡，余杰分別書寫了蔣渭水、雷震、成舍我、吳濁流、陳定南、蔣介石、林獻堂、余清芳、余登發等人的紀念景點，也寫了龍山寺、文萌樓、永康街、水牛書店、圓山大飯店、臺灣省議會會史館及立法院議政博物館、嘉義二二八紀念碑及紀念公園、霧社事件紀念公園、臺南神學院、戰爭與和平紀念公園主題館、海軍鳳山來賓招待所、高雄捷運美麗島站及人權學堂、後勁文物館反五輕運動展覽室、勞動女性紀念公園、古寜頭戰史館、特約茶室展示館，共計25個歷史景點。
由此書所撰寫的景點，可以看出余杰努力呈現多元民主圖像的企圖。例如，在眾多爭取自由的人物當中，就包括體制內的改革派（如臺灣省議會裡的五龍一鳳）、溫和抗爭派（如美麗島事件中的民主志士），以及激烈反抗派（如霧社事件裡的原住民）等多種類型。甚至余杰也寫到反自由民主的景點，如「慈湖蔣介石銅像公園」；因為在他看來，該公園是「臺灣轉型正義尚未完成的標本」，有其反思的價值。
除了為數眾多政治色彩濃厚的景點，此書也寫到環保（如後勁文物館反五輕運動展覽室）、勞工（如勞動女性紀念公園）、軍人（如戰爭與和平紀念公園主題館）、女性（如文萌樓）、宗教（如臺南神學院）、文化（如水牛書店）等不同種類的景點。此外，余杰也注意到民間最小的生命共同體，如以專文談永康街社區的居民「如何捍衛與呵護其生活方式、歷史記憶與共同價值」，非僅介紹大型紀念館（碑）而已。
再者，此書在時間上雖以戰後為主，然亦有不少日治時期的人物，如余清芳、林獻堂、蔣渭水等。在空間上，除西部的景點，也涵蓋東部（宜蘭陳定南紀念園區），還納入外島（金門古寜頭戰史館、特約茶室展示館）的地景。在族群方面，除福佬籍人士，也寫到原住民（如莫那魯道）、客家人（如吳濁流）、外省人（如雷震）等類型。在社會階層方面，從勞工（如25位在旗津遭遇船難的女性勞工）與娼妓（如文萌樓的公娼與特約茶室的軍妓），到高官（如總統蔣介石）與民代（如省議員與立法委員），均在書寫之列。
此書另一重大特色，在於彰顯各類人權的價值。1979年，法國法學家Karel Vasak提出「三代人權」理論，包括第一代的自由權（如言論自由）、第二代的社會權（如勞動權），以及第三代的集體權（如環境權）。在此書當中，余杰以成舍我紀念館和雷震紀念館來標舉言論自由和新聞自由的可貴，以臺南神學院來標舉宗教信仰自由的可貴，以勞動女性紀念公園來標舉女性與勞工權益的可貴，以後勁文物館反五輕運動展覽室來標舉環保運動的可貴，案例涵蓋上述三代人權的範疇。由此再再可以看出，此書描繪多元自由民主圖像的努力。
展現精湛的書寫功力
余杰被譽為「北大第一才子、當代魯迅」，他的寫作功力可由此書略窺一二。
他的民主書寫，非只處理單線的歷史敘事，而能呈現多線的歷史糾葛。例如，他在介紹「戰爭與和平紀念公園主題館」時曾感嘆：「有些命運多舛的臺籍老兵，同時經歷了日本士兵、國軍士兵、解放軍士兵以及美軍戰俘、反共義士等多種身份的轉換，在太平洋戰爭、國共內戰、韓戰、金門戰役等不同的戰場上浴血奮戰，卻茫然不知自己究竟是誰。」又如，他在介紹圓山大飯店時，除提及此地乃中國皇權專制文化的投射，也指出這裡亦是民進黨創黨與野草莓學運的觸發地。甚至拿飯店旁紀念國共內戰的「太原五百完人成仁招魂塚」，與2008年下榻於此的中國海協會會長陳雲林，對照出國民黨從反共到媚共的精神錯亂。
另外，此書不僅提到景點的表面意義，也多能觸及更深層的內涵。例如，在介紹「嘉義二二八紀念碑及紀念公園」時，談到歷史失憶的問題。討論「海軍鳳山來賓招待所（海軍案）」時，指出蔣介石對海軍的疑懼心態，「源自於封閉保守的大陸型文化對海洋文明的排斥與仇視。」分析「後勁文物館」時，提到環保運動是民主運動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寫到「二十五淑女公墓」更名為「勞動女性紀念公園」時，說明這是彰顯人權觀（勞動權與女權）的演進。
再者，余杰對他所討論的景點，雖多持肯定的立場，但並非一味歌頌，也能反省這些景點的負面意義，古人所謂「好而知其惡」是也。例如，余杰雖敬仰莫那魯道在霧社事件中領導的「絕望的抗戰」，卻也反對原住民戰士對日本婦女與兒童的無差別殺戮，因為「對於弱者來說，以暴易暴不是救贖之道。」又如，余杰雖明白余清芳的武裝抗爭是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壯行為，但也指出其不具現代性的面向，認為「這場暴動宛如中國的『義和團』」；並引用李筱峰教授的話，認為主事者在思想上仍未擺脫舊時代「易世革命」的觀念，並未具備近代民族運動的性格。
綜觀《臺灣民主地圖》系列的寫作，可看出余杰將文學、史學、哲學熔於一爐的書寫功力。文學方面，他不僅如梁啟超一般「筆鋒常帶情感」，還努力使這些書成為「讓高中生都能津津有味地讀下去的書」，以及一種「融深度遊記、人物訪談、新聞報導和政治評論爲一爐的新文體。」史學方面，他廣蒐文獻、勤跑田野，努力考證出精確的歷史事實，並做出合理的歷史解釋與適切的歷史評價。哲學方面，他雖稱此書並非學術著作，卻常見他將民主思想深入淺出地展現在他的文章當中，讓此書不僅是一本具有文學美感的歷史故事書而已。相信有那麼一天，他的文章會被選入臺灣的國文課本當中，成為新時代臺灣學生最佳的文化教材與人權讀本。
指引臺灣民主的道路
20世紀末，英國學者John Lennon與Malcolm Foley提出悲暗觀光（Dark Tourism）的概念，這是指因人類歷史上的戰爭、屠殺、謀殺、迫害、剝削、奴役等惡行，所遺留下來具有教育與紀念意義的景點，皆可成為吾人參觀的對象。遊客藉由參訪這些黑暗景點，省思歷史上種種人為壓迫所造成的悲劇，除了有洗滌心靈、讓靈魂昇華的作用，也能達到尊重人權的教育效果。波蘭的奧斯維辛集中營（Auschwitz Camp），臺灣的景美或綠島人權園區，率皆屬之。就臺灣的悲暗觀光而言，余杰的《臺灣民主地圖》允為最佳導覽書。
然而，余杰曾感慨地說：「今天很多臺灣人有空去那兩個被颱風吹得歪歪倒的郵筒旁邊拍照打卡，以致那裡排起長龍，更有空花幾十分鐘打通熱線電話訂購那張印刷有那個我始終記不住名字的日本女優照片的悠遊卡。然而，他們卻不願去探究那些『黑暗時代的人們』的故事。」那麼，就讓我們省下與彎腰郵筒拍照的時間和購買波多野結衣悠遊卡的費用，好好閱讀余杰的《臺灣民主地圖》；而且在看完後起身來趟悲暗觀光，仔細探究臺灣「黑暗時代的人們」的生命故事吧！
馬英九執政八年，臺灣的民主政治快速崩壞。新政府上臺後，必須努力鞏固民主並追求轉型正義，讓自由民主臻於不退轉的境地，使臺灣不再重複希望與失望交替的循環悲劇。就在此時，余杰以多篇臺灣百年來反抗者的故事，描繪出動人的臺灣民主地圖，不僅回顧臺灣民主所來徑，更指明臺灣未來該走的道路。期待臺灣能循此民主地圖大步自由行，建構真正自由民主的國度，讓悲暗的歷史不再重演，成功超越薛西佛斯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