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為前媒體工作者,相信慢經常比快還好一點點,相信真理經常在兩端之中靠左一點點,相信台灣人只要努力多一點點。
以「用汗水取代淚水」和不想再哭了為由,台北市長柯文哲決定不參加今年北市二二八紀念儀式,改以「一日雙塔」騎單車行程紀念這個苦難的日子。不過,最後他依然在屏東以「寬容如海、成就台灣」為題發表二二八談話,也還是掉淚了。
這個抉擇毀譽參半。受難者與家屬面對二二八各有不同心情和處理方式,許多人可能已不再有情緒處理回憶,可以想像;然而柯文哲應該要清楚,自選上台北市長那一刻起,他就不再只是受難者。受難者柯文哲可以不想出席紀念儀式,但台北市長柯文哲不應該不去,基本上這件事就是這麼簡單。身為市長就必須要處理城市歷史,二二八是如此,五三一大轟炸、九二一大地震皆然;否則,二二八干李登輝什麼事,有什麼必要以總統身份,代表國家向受難者和家屬致歉?
他的談話內容給人的疑問就更多。事實上,從2014年表態參選市長到今年,柯文哲連續三年的談話基調都類似──回憶過去對他與他的家庭都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而台灣應該寬容、諒解、和解、走出悲情。2014年的發言最爭議,認為「不一定要追究元兇」,因為那會形成一種惡性循環。今年則很奇怪的扯到「從肉體的磨鍊尋求靈魂重新的救贖」和海洋國家、南島民族。
說到肉體磨鍊,柯上任以來的挑戰101爬梯、一日雙城、一日雙塔,倒讓人感覺有點像裸身騎馬的普丁、號稱在日本冬天清晨早起刷馬的蔣介石,在塑造一種法西斯式的強人美感,有點可怕。
Too much 228?
然而支持柯市長作法和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數。或許很多人已經厭倦於環繞在二二八週圍的各種爭論,甚至對每年二月底一定要來這麼一次充斥於媒體與臉書的大論戰感到厭惡吧;就像許多人厭倦於不斷被提起的白色恐怖一樣。
「都已經是69年前的歷史了,二二八連死亡人數、蔣介石是不是首要元兇都還搞不清楚,究竟還要吵多少年呢?」他們可能這麼想著。有些外省籍朋友,更像是每年此時就被逼迫著憶起自己的出身以及近70年前「狗去豬來」的印記一般,會下意識排斥更多討論,也是正常的吧!甚至連我那如今對二二八歷史已稱得上相當了解的老婆,都還會忍不住對看著電視二二八專題、報紙二二八報導「幹幹叫」(這是她的形容詞)的我說:「你也冷靜一點吧,這種東西都看了多少了,幹嘛這麼氣呢?」
所以,是我們討論二二八太多了嗎?多到讓社會上充滿著「反怨氣」和騷動不安?如果再加上黨產和白色恐怖等話題多到讓轉型正義,這些討論真的多到成了藍委口中的「具有針對性的轉型仇恨」?是我們對柯文哲要求太多,整個社會尚未成熟到了解受難者心中的傷痛嗎?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像我這類一天到晚吱吱叫、幹幹叫的人,或許也應該檢討。
轉型正義的真締
但我不認為答案是肯定的,驚訝的是有許多人誤以為仇恨是轉型正義的產品,而清算是轉型正義的目的。轉型正義當然試圖著釐清權責,所以它不可能是「不針對人」的,但是在這之前,最重要的是轉型正義要有著「追尋真相的決心」,無論真相是多麼細微。
我想起有關二戰陣亡美軍官兵的報導,總能夠精細條列該員於何時入伍,轉調過程,曾參與多少戰役,陣亡的年月日,在哪一場戰役的何地何時陣亡,他為何陣亡──是協助同袍傷兵撤離前線時遭槍擊,還是在奉命攻占某山頭時遭砲擊。軍方也盡力搜集遺物,返還家屬。獲頒紫心勳章等功勳者,一樣有詳細的紀錄,描寫該員為何獲獎。
這一切想必對死者家屬也很痛苦,但是他們有權了解親人生前最後的一切,部隊也必須為家屬作到這一切。
我想起由宮部美幸的小說「所羅門的偽證」,以及鐘明宏著「一九四六.被遺忘的台籍青年」、郭亮吟導演的「綠的海平線」、百田尚樹的小說「永遠的零」、田中實加參與和撰寫的「灣生回家」,乃至讓我無法忘懷、紀錄近300椿白色恐怖案件的「近代台灣慘史檔案」(邱國禎著,2007年前衛出版社出版)等等電影和著作,都來自於現實作者或虛擬主角對於真相的追尋,才達成了與歷史、與自我和解的過程。
人有想知道真相的天性,那是我們為什麼捧著推理小說、廢寢忘食的讀到最後,那也應該是我們面對二二八的態度。
面對二二八
二二八作為台灣近代歷史巨大的分水嶺,成為台灣人與國府決裂的種子,至今仍是台灣社會鴻溝的「地下斷層」,想必沒有人會反對。69年後的今天,我們真能簡單的說「該追的真相都追了」,「逝者已矣、來者可追」,不要一天到晚想著清算,且讓我們大和解、攜手共創新未來嗎?
對於二二八和白色恐怖的厭倦,或許正因為這些歷史事件牽涉的人事物太多、過去紀錄太過不足甚至遭到隱蔽,有些被前後任政府與不同學者調查出的「真相」甚至相互衝突矛盾,所以說出「往前看」是最方便的作法,但真相清楚了嗎?機密檔案公佈了嗎?家屬都清楚了當年的來龍去脈嗎?
別忘了,我們在轉型正義的路上,甚至還沒走到「針對人」、如同德國與以色列上天下海追緝納粹戰犯的那一步呢。
轉型正義作為一個國家社會的清創過程,從來沒有人該認為它會是一種無痛療法。不清創,傷口永遠無法好好的癒合。我們老是愛說日本的柏油路舖得比台灣好500倍,卻忽略了人家複雜而紮實的工序,事到臨頭,還是將就著隨便舖舖就上路。今天高喊著趕快和解,盡速前行的人,不正是用台灣式工法就奢望有日本柏油路的人嗎?
再問自己一次,我們的二二八,真的談得太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