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好閱讀的文字工作者,現任職於出版業,與多家出版社合作擔任特約工作。
年關將近,也到了台灣書市一年一度的大拜拜活動時間,今年一樣又去晃了晃,感受一下台灣書市沒落的模樣。
今年跟前幾年有什麼不同呢?比較明顯的其中一項是電子書攤位變多又變大了,但是跟電子書相關的論壇或活動卻少了,這也許是「正常化」的徵兆,也就是大家不把電子書當成是一種值得談的新話題,它就是一個客觀的存在。
雖然如此,中午和出版同業聚餐的時候,大家才在講電子書和電子雜誌,即使好像眾家出版社都把這個視為未來的大商機,可是看看實際情況,我們周邊非常少會看到有人在看電子書,甚至其中還有人對我說,她周遭只有我這傢伙一人如此。
其實我不認為這是電子書的問題,應該說這是「不看書」的問題。即使身在出版業,但是我看過業界有很多不太看「書」的人,大家多少都會看雜誌,可是要說從頭到尾老老實實啃光一本書,只要你出了社會,困難指數就會立刻飆升。
雖然我們的書市每一年好像還是一直出很多的書,也一直多多少少都有暢銷書,但是買書回家看的人確實在逐年下降。
這也是為什麼我不看好台灣電子書市場的未來,因為我看到一個有趣的現象──會買電子書的跟會買很多紙本書的是同一批人,而對這種人來說,電子書只能當做紙本書的替代品(例如出門時攜帶比較方便),他們還是優先會想買紙本書。
相反地,不看紙本書的人根本不會買電子閱讀器,更不要說花錢買電子書了。而且台灣的市場基數又那麼小,盜版風氣也盛,雖然最近看到好多篇文章說台灣應該加強電子書市場的開發力與豐富性,可是我卻對結果感到悲觀,畢竟這是閱讀式微的時代。
在書展裡東逛西晃,經過群學出版社的櫃位,我走了進去,仔細挑了兩本書,《我的涼山兄弟》、《哲思之樂》。前者我翻看了一分鐘就決定要買;後者則讓我在書櫃前站了十五分鐘以上,像是個只想白看書的小氣鬼。
我問了問工作人員,《我的涼山兄弟》賣得還不差,其實光看裝幀與簡介我也覺得這該會是本可以產生點小話題的書。結帳時,因為消費超過五百元,還拿了個抽獎箱給我,結果抽中一件T-shirt,於是我多撈到了件台灣勞工陣線的衣服。
順著書的話頭,我與一旁的劉總編不知為何也開始聊了起來,他聽到我也是出版人,而且是做雜誌的,忽然拿出一本名為《陽光時務週刊》的雜誌給我看,直接問:「你覺得這本刊物在台灣要怎麼推才能賣?」這本刊物是隔壁允晨文化的一位劉小姐給她的,稍晚我也過去看了,其實這也不是允晨自己出版的刊物,這是一本在香港發行的「時政雜誌」,也就是批評時事與政治的刊物,而且主題專重於中國與香港的民主事務。這次書展他們沒有櫃位,於是跟允晨商借了一個空間來推銷,也給了劉總編一些(大概是因為群學一向很關心社會議題)。
我拿起來從頭至尾翻了一會兒,直言到:「我說得直接點,沒辦法。這樣的刊物,在台灣是推不動的。」
劉總編聽了有點訝異,我接著解釋,這刊物主軸講的是香港和大陸的民主議題,而台灣人對此普遍是不關心的,台灣人談到香港,首先是講旅遊,哪裡可以吃可以玩可以買,再不然就是談香港的競爭力、國際化如何勝過台灣,至於中國統治對於港澳的影響,雖然我們偶爾會談「台灣有沒有可能會香港化」,但是我們並不真的關心發生了什麼事。
也許有人會質疑我:「哪會不關心?我們媒體不是都有報導南方周末的事件嗎?甚至連伊能靜被打壓的事件也都有報導啊。」
的確,南方周末事件每家新聞台多多少少都有報導(包括旺中亦然),然而只要仔細看就會發現,相關報導大都只有兩個來源,一個是翻拍網路(微博上的言論),一個是使用外媒報導畫面(CNN、NHK等),沒有電視台會想要派記者實際去採訪,想當然爾,這樣的新聞不僅長度很有限,連訊息內容也都是抄來的,如果觀眾不再去找相關資訊的話根本搞不清楚來龍去脈。
為什麼大家不深入採訪和報導南方周末的情況?我認為不是因為媒體不敢報導,而是因為不會有收視率,正因如此,媒體反而還比較關注伊能靜的消息,因為她是台灣人熟悉的對象,還有緋聞八卦效果,當然就有報導的價值。
雖然台灣人一直談民主和自由,但是我們並不關心中國與港澳的民主自由現況,我們只關心跟台灣有關的中國新聞,看看我們的媒體和書刊就知道,大家有興趣的是「經濟的中國」,但「政治的中國」在台灣是沒有市場的,尤其弔詭的是,藍營的人比綠營的更加不關心,我每次在網路上看到會傳播像烏坎村、陳光誠、南方周末等訊息的人,幾乎明顯都是偏綠、偏獨派的朋友。
為什麼呢?
我不認為偏藍的人是鴕鳥所以不想聽到中國的負面消息,起碼多數不是如此,他們多只是認為「反正中共很不民主,很霸道是大家都知道的事,那跟我們的生活又沒有關係」,所以懶得關心。結果是我們沒有什麼「中國新聞」,大都是「兩岸新聞」,再不然就是報導中國又有什麼黑心貨或是山寨品了。在這樣的風氣底下,你要怎麼推一本內容大都是在講中國大陸和港澳民主進程的刊物?更別說要拉廣告了!
為什麼台灣人對於中國與港澳的民主事務不關心呢?我自己並沒有答案,但是我覺得也許可以把視野再放大一些來看,我們常常聽到大家說台灣人沒有國際觀,我認為的確如此,然而我們缺乏國際的相關知識與資訊只是「結果」而已,真正的問題是我們對跟台灣無關的事都沒有什麼興趣,咱們是個不想往外頭看的小海島,要看也只喜歡看別人怎麼賺錢而已。
雖然我們有很多菲律賓的外勞,但是很少人知道菲律賓的國語不是英語,是「塔加洛語」,但名字大多是西班牙文;很多人以為沙烏地阿拉伯跟阿拉伯聯合大公國是同一個國家,當然也就搞不清楚阿布達比跟杜拜之間的關係。凡此種種多不勝數,雖然看起來只是個別的知識,但是重點是我們並沒有想要獲得對於某個外部國家或事件的完整資訊,我們可以對某些國家不熟悉,這未必叫做沒有國際觀,但是當我們對其他所有的國家都沒有好奇心,這就成問題了。
說完了我的看法,劉總編又問我這種雜誌要怎麼走通路,例如放便利商店怎麼樣呢?我直接說:「當然不行!」不要說門檻較高的超商通路了,連一般連鎖書局恐怕都很吃力,真正要賣得動的恐怕只能走獨立書店一類的管道,因為會逛這種書店的人、會開這種書店的老闆,本身都是比較有可能喜歡這一類刊物的人,然而這樣卻又有佈點太少的問題。
我後來也過去允晨那邊,跟《陽光時務週刊》在台灣的市場推廣主任相談,又說到這本刊物在香港一定比在台灣吃香很多,雖然台灣的人口比香港多很多,但是這刊物放在架上,就算封面是自焚的藏人,也一樣不會有太多人想主動翻閱,而「主動探尋」與「被動接受」,便是台灣人和香港人對於中國民主化在關心方式上的差別,也決定了這本刊物在兩地的銷路。
果然,這位劉小姐告訴我,在台灣這本刊物的銷售量只是香港的零頭,在香港是期期熱銷,在台灣卻連通路都不太上得去。現在唯一還肯放《陽光時務週刊》的通路是金石堂,當然位置都很差,不時還會放在其他刊物後面,甚至要用問的才會提供。
其實我不用問也知道結果會如此,就跟允晨文化推出的幾本「中國暢銷書」一樣,都是香港人和大陸人(到香港去)買,我問過很多出版同行,像是鐘祖康的《來生不做中國人》、劉曉波的《大國沈淪》,完全都沒有人讀過,很多人連聽都沒聽過,就連劉曉波得到諾貝爾和平獎的期間,前一年出版的《大國沈淪》該會成話題書吧?也沒有,這些都不干台灣人的事!
告別允晨的櫃位之前,我買了本《陽光時務週刊》,搭車回家的一路上細細閱讀,直到在家中從頭到尾看完每個單元。我要說,人家在香港會熱賣是有道理的,這不是一本堆砌時事資訊的刊物而已,像我買的這本第38期,談的正是南方周末事件。
我算是很有在網路上關心這個事件的人了,還會自己去google資訊、找論壇來看,但是這一期裡頭很多細節卻是我不知道的。而且我要稱讚他們的執筆者,雖然反共的立場鮮明,但是下筆都能盡量不用情緒化的字眼,而是把事件的來龍去脈告訴讀者,讓讀者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如果有一些口號標語式的文字出現,甚至還有讀者會投書來指責不應該流於煽動性作風。
再說到單元內容,我沒有看到任何一篇稿子是為了填版面而寫的(幹過出版的就知道這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當然更不要講會有廣編(也就是置入性行銷)。國際篇花了六頁,找了三個人來寫緬甸改革,深入淺出的程度讓我訝異,其中有許多一般媒體不可能看到的面向,例如翁山蘇姬踏入國會後如何瞻前顧後,甚至也開始挑媒體發言,不願面對少數民族。
我要說,這是一本「有大視野、有好奇心」的刊物,但是很遺憾的,我想不出來台灣有什麼類似這樣的刊物。
跟我相熟的朋友或許會知道,我這人其實很多時候立場是很偏右派的,甚至政治立場上常會被認為比較偏藍一些。我不欲在此為這種粗略的劃分多做解釋,我要說的是,即使是我,看這本刊物也覺得有不少收穫,亦不致於感到不耐。
事實上,我認為不論你認為自己是左派是右派、是藍的還是綠的、台灣該不該獨立⋯⋯都應該好好正視中國這個國家,不要以為北京和上海就是中國,不要以為全中國的人民都充滿奴性,不要只看我們媒體所報導的「經濟的中國」。
像是《陽光時務週刊》這一類的刊物或訊息,我們可以看了以後講些不同的意見(尤其台灣和香港情況不同),但是如果連基本的好奇都沒有,那麼就不是左右或統獨的問題了,照我前頭說的,甚至可能是根本不想關心這個世界。
可嘆的是,我想起在書展時,我對劉小姐說的話:「這本刊物想要在台灣多賣,可能無法直接用香港的版本。你們得要重出一個台灣版的,找漂亮一點的圖,放大一點的圖、放少一點的字,然後刪掉幾篇文章,讓內容簡單一些。畢竟我們很多人沒有辦法一次吸收太多的資訊,一次給太多東西會難以接受,所以你們最好走『文青風』,圖要美美的、篇幅要寬鬆,讓人覺得拿著就可以『有感覺』,最好能有『看這個感覺好有人文素養』的質感。」
聽來很誇張嗎?但是即便我現在仔細看過了這本刊物,肯定它的內容,我還是會做一樣的建議。
記得前頭我說過,在群學出版社的櫃位我買了本《哲思之樂》(The Joy of Philosophy)嗎?作者Robert C. Solomon是我之前就聽過的哲學家,雖然風評不錯,不過我之前沒看過他的書。
這本書讀來頗合我脾胃,作者言之有據而旁徵博引(但不會陷於賣弄),而且不論是分析或歐陸的哲學人應該都讀得下去,書後還有一篇談「分析哲學毀了哲學嗎」,觀點挺有趣的,譯筆也是穩健清晰,顯然下過不少功夫。
好奇之下,我翻開版權頁,這本才一版一刷。我問工作人員是否有再刷過,是否剛好只是我拿到第一刷剩下的那批。答案當然是沒有,出版了兩年多,就是一版一刷,我心裡猜,搞不好以後也沒有再刷的必要了。
然而我走到另一家大出版社,《超譯尼采》依舊放在最顯眼的位置,翻開版權頁看看,出版才滿四個月,四十五刷。
歡迎光臨真實世界,這裡是台灣。
(本文轉載自Wenson的隨筆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