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抗戰勝利紀念日」閱兵：令人憂慮的信號

在中距離核彈頭、戰鬥機、長程轟炸機、火箭發射器、戰車、攻擊直升機，以及70,000隻白鴿和無數氣球從天安門廣場撤收完畢之後，我們恐怕得捫心自問，今天這場武力展演（註1）究竟是為了甚麼？以及同樣重要的問題：又是衝著誰來的？

就字面意義來說，這場閱兵是為了紀念中國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以及中國在整個第二次世界大戰發揮的作用而舉行的；儘管這作用絕非毫無爭議，因為中國國民黨和中國共產黨長久以來始終為了「哪一個」中國真正領導了抗戰（註2）而爭執不下。但這場尖端武器裝備的大規模展演最令人憂慮之處，則是它揭示了以下的意涵：1945年日本在二戰的太平洋戰場落敗，結束了軍國主義的法西斯反覆之後，軍國主義如今竟再度成了讚頌的對象。

這場展演充滿了踢正步行進的士兵，日後可想而知會在攻打台灣乃至火葬夏威夷的各種戰場上展現威力的武器更是一望無際，它所強調的，卻不是原諒過去和展望未來的心願，反倒彰顯了奠基於砲彈和裝甲之上的國族主義。它和今年稍早歐洲各地舉行的歐戰勝利70周年紀念活動（註3）之間的對比再強烈也不過了，莫斯科的紀念儀式同樣以武力展示為重心，則是唯一的例外；俄羅斯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在閱兵典禮上就站在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身邊，因此也就不令人意外了。

有哪些國家的領導人決定出席今天這場閱兵，也同樣足以說明問題；其中許多領袖和普京先生一樣，人權紀錄慘不忍睹。有這麼一會兒，典禮開始前習近平夫婦佇立在彼端迎接外國領袖的那條紅地毯，簡直成了這世上專制獨夫和極權統治者的伸展台，迎來了烏茲別克總統卡里莫夫（Islam Karimov）和蘇丹總統巴希爾（Omar Hassan Ahmad al-Bashir）等等獨夫。但也並非每一個外賓都是雙手沾滿血腥的暴君，出席的還有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以及更出人意表的，韓國總統朴槿惠。其他國家或許是因為道德情感上的拉扯，決定只派代表出席。次序當然重要，因為他們出席與否可以被理解成是對一個近幾月來對內加強鎮壓，對外又在軍事上和經濟上大展拳腳，引發亞太區域嚴重不安的政權表示認同或反對。

許多決定出席的外賓多半是以外交的名義，或是為了紀念戰死者而來的。但外交不該總是不計代價，尤其當一個國家派員出席很可能會被解讀為容許一個政權肆無忌憚地鎮壓人民，更不用說正被這個政權強占領土、揚言入侵的國家，派員參加的含義又是多麼不言而喻。（根據中國人權捍衛者（CHRD）組織的消息，就在閱兵舉行前夕，上海有17位維權人士被當局「強迫失蹤」。）

中國當然和世界上任何其他國家一樣，完全有權利強化自己的軍隊，也有權為了這些年來的驚人成就而自豪；但由一個高度專制集權政體所掌控的軍國主義，搭配強烈大國沙文而偏執，隱含著深刻排外情緒的國族主義，兩者合而為一卻令人擔憂，這還是委婉的說法。正因如此，這樣一場浮誇的武器裝備展演恐怕反倒是弄巧成拙。

同樣引人注目的，還有官方統一口徑的閱兵轉播中運用的修正主義語言。中央電視台的評論員一度表示：「我們都應當『記取歷史教訓』」，這句話出自一個與中共政權同謀編織一張「遺忘之幕」（註4），將1989年天安門大屠殺，以及共產黨在大躍進、文化大革命期間導致數千萬中國人民死亡的罪責等一切敏感議題全部遮蔽，或者就今天而言，對於抗戰期間國民黨進行了絕大部分的抗日鬥爭，同時共產黨卻保留實力，準備在人盡皆知即將捲土重來的內戰中對付國民黨的事實也一併掩蓋的媒體之口，可謂麻木不仁。這段話讓人想起歐威爾（George Orwell）小說《一九八四》之中的經典名言：「戰爭是和平，自由是奴役，無知是力量。」9月3日早上，這三項要素全都活躍在北京街頭。

另一位整個閱兵期間都在接受中央電視台專訪的軍方評論員也堅稱，中國從台灣到南中國海的主權宣示（領土擴張）其實是始終一貫的，但有了現在這樣的軍力，中國對它們終於能有一番作為了。在轉播的另外一個段落裡，另一位中國國防大學的官員也表示「『秀肌肉』沒甚麼不好，關鍵是秀甚麼肌肉。正義的和平的肌肉越健壯越結實越好。」不用說，北京所謂的「正義」指的是甚麼，正是那些身處北京勢力範圍中的國家所憂慮的（例如：動用武力保衛中國所宣示的領土，而不顧主權宣示有多麼站不住腳，也是「正義」的一種嗎？）。正如曾銳生（Steve Tsang）最近在諾丁罕大學中國政策研究所（CPI）部落格發表的一篇評論裡提到的（註5），以上這些說法，再加上旁白詳盡解說每一件轟然駛過天安門廣場人群的武器性能，全都無法消除亞太區域其他國家觀眾的疑慮，包括筆者坐在螢幕前收看閱兵實況轉播的台灣。

遭受第三帝國荼毒的歐洲各國，與受到日本皇軍蹂躪的亞洲各國之間最重要的差異，在於他們對歷史的不同運用。在歐洲，歷史作為教訓強烈提醒著人們「永不再犯」，歐洲各國則選擇共同創造未來。而在中國充當了亞太區域發言人的亞洲，歷史和創傷還是時刻存在的。歷史並不被當成教訓，反倒更像是和日積月累，並透過學校課綱和政府文宣代代傳承的仇恨一同成為來日清算舊帳的渠道，永久和平因此無從指望起。於是也就上演了今天在我們眼前的這場軍力展示。無庸置疑，只要日本政府堅持不肯和多年前的德國一樣謝罪反省，歷史的傷口就會繼續出血；可就算日本政府固執己見，中國還是不該訴諸軍國主義將仇恨無限延續。

今天的閱兵並不僅僅是在中國經濟陷入困境時轉移世人目光的動作而已，因為整個紀念活動早就開始籌劃了。它反倒是在召喚國族主義，同時表現出人民解放軍持續對於中國政治發揮舉足輕重的作用，這對於文職領導人遏制解放軍野心的能力產生了某些影響。

不管我們怎麼看待這段歷史，日本發動的侵中戰爭對於中國人民都是一場浩劫，數百萬不分國民黨和共產黨的中國軍人，以及中國平民百姓為保家衛國而付出的犧牲也應當銘記。筆者自己就能夠想出幾種紀念和表彰他們的方法。但是公開展演將超乎想像的大規模毀滅施加於日本人民的手段，卻絕非紀念的好方法。

歷史無疑又翻過了新的一頁，日本再也沒有像二戰前夕那樣威脅亞太區域的能力（或是企圖）了。但今天的閱兵行動卻不是為了提倡寬恕或紀念死難軍民，反倒顯示了北京當局企圖以自己的軍國主義取代戰敗的軍國主義。就算在閱兵結束時釋放了70,000隻「和平鴿」，中程彈道飛彈（IRBM）以及可攜帶核彈的長程轟炸機也實在很難說成是和平的象徵。

（本文於9月3日發表於英文想想論壇，標題為China’s ‘Victory Day’ Military Parade: A Worrying Signal）

譯者：蔡耀緯

（註1）”China’s V-Day Military Parade in Beijing 2015”, Russia Today, 9/3/2015
（註2）J. Michael Cole, “The Chinese Civil War Continues”, Thinking Taiwan, 9/11/2014
（註3）”UK: Thousands line streets as London celebrates VE Day”, Ruptly TV, 5/10/2015
（註4）J. Michael Cole, “Embracing Amnesia”, Thinking Taiwan, 9/30/2014
（註5）Steve Tsang, “China’s military parade is an error of judgement”, China Policy Institute Blog (Nottingham University), 9/2/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