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登輝的同代人──九位小說家筆下的亞細亞孤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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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對照,也是有一心向著中國的知識份子,如同戰爭期間的胡太明一樣。王詩琅的〈沙基路上的永別〉就是這樣的故事。〈沙基路上的永別〉描寫台灣主角到日本佔領下的廣州工作,並且結識了可愛的中國女子。——是的,就和胡太明在南京遇到紫媛幾乎是一樣的情節。但不同的是,胡太明終究還是求婚成功,但〈沙基路上的永別〉的男主角向女主角求婚時,女主角竟從此避不見面、辭職搬家,因為他是個台灣人,在當時中國人的眼中就等於是日本人。在中日戰爭的氣氛下,一名中國女性如何能嫁給一名日本人?小說的最後,主角沈痛地吶喊:「台灣人不是日本人,台灣人永遠是漢民族呀!」然而這樣的吶喊,終究沒有辦法改變什麼,因為決定你身份的不只是你如何看待自己,也包括別人如何看待你。將周金波和王詩琅的兩篇小說合併起來看,正好就是一個完整的「亞細亞的孤兒」的形象。

然而,台灣人只能依違在中國和日本之間嗎?陳千武的〈獵女犯〉或許能給我們別樣的啟示。這篇小說描寫被徵召到帝汶島作戰的台灣兵,在接到不人道的「抓捕土著婦女,充作慰安婦」的任務時,面臨的深刻掙扎。陳千武以其真實的戰爭經驗為基礎,寫了一系列的戰爭小說,結集為《活著回來:日治時期台灣特別志願兵的回憶》,在這些小說裡,台灣人一方面是被害者(被強制徵召),一方面又是侵略者(隨著日軍的號令行動),於是陷入了非常複雜的族群糾葛之中。〈獵女犯〉中的當地女性(諷刺地,還是一名當地人與華人混血的後裔)一開始將台灣兵當成日本人,後來感受到他和日本人的深刻差別後,反而主動求歡,但是,林兵長卻無法提起任何性慾,成了一名「無能的獵女犯」。陳千武的小說將台灣人置於族群關係錯綜複雜的東南亞戰爭中,不斷讓我們思考和周邊民族的關係。他巧妙地透過小說,將讀者置於一個更世界性的脈絡裡,去思考「我們到底是誰?」這個問題——這或許不應該交由日本人,也不應該交由中國人來決定,而應該是我們自己去想出一個答案,一個能夠在整個東亞、乃至整個世界立足,並且與四鄰融洽交往的答案。

我可以是誰?

透過以上的九篇小說,有興趣的讀者當可一窺日治時代台灣人的一些生活面向。當然,這並不完整,更立體的理解應該還要配合其他的歷史著作、文學作品和史料來閱讀。而即使我們已經讀過所有能找到的文字資料,也要時時銘記文字敘述的極限——事實上,大部分台灣人從未幫自己留下文字記錄,我們所看到的,很可能都只是整個社會的一小部分而已。

但讀過這些小說之後,我們再回頭來看李登輝這一週來引起的爭議,就會有一個更澄明的視野。我們會發現,當時台灣人的認同狀態是很複雜的。想要成為日本人的,想要成為中國人的,想要另尋出路的,通通存在,但日本殖民的事實,讓上述的每一種台灣人都無法自由地「做自己」。批評李登輝的歷史敘述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那確實存在。但將李登輝的歷史敘述當作是「70年前台灣的全貌」,也是不正確的。

真正值得注意的是,你會發現,不管是哪一種台灣人,他們的思想和行動都有一個共同前提,那就是:他們都必須優先考慮到日本殖民體制的存在,而不是中國。中國或許可以是文化上的鄉愁、政治上的認同、生涯上的機會(如同吳濁流筆下的胡太明),但日本殖民體制對當時的人來說,才是絕對繞不過去的龐然大物,那是每天的日常生活都必須面對的東西。從這個前提來看,無論是順應、反抗還是另謀出路,70年前的台灣人都必須環繞著日本殖民體制這個中心旋轉。像「抗日」、「皇民」這些詞彙,我們現在說來輕鬆,那是因為我們早就不用面對日本殖民體制。但對當時的人來說,任何選擇都不容易,都可能帶來滿身傷痕。設身處地去想,當時的人怎麼可能料到,有一天日本的統治會突然結束?我們在對前人進行任何評價以前,絕對不能忘記這個事實。

如果你不到70歲,你可以試著回想你的人生:你目前的所有選擇,是不是也以「中華民國體制」的存在為前提來思考?不管你順應或反抗,這都是你繞不過去的龐然大物。如果十年之後,台灣突然被某個國家佔領(包括但不限於中國),後世的人在檢視你的歷史經驗時,責怪你怎麼可以不用新國家的方式來思考,你會有什麼感覺?

「幹,我最好是知道啦。」這就是我的感覺。

當我們責怪李登輝的同代人時,他們也是這樣想的吧。

重要的不是「當時」他們是誰,而是「現在」我們是誰。在這波論爭裡,許多人似乎都預設了「認同」是不能變動的東西,所以他以前是什麼,以後就一定是什麼;我現在是什麼,以前就一定要一樣。但這個想法是錯的,「認同」其實是一個動詞,一個不斷變動的狀態。人類有很強的可塑性,只要環境允許、自己有意願,理論上可以認同任何民族、任何國家,你並不會因為認同了和過往不一樣的東西就化成一灘血水。所以,如果《亞細亞的孤兒》裡面,日本人不歧視臺灣人,也許胡太明就成了日本人;如果〈沙基路上的永別〉裡,那種中國人對台灣人的排斥感沒有延續到戰後,也許台灣人就會樂意當個中國人。每一個歷史時刻的互動,都形塑了人們的fu,而這個fu會影響人們的偏好和選擇。而這也意味著,我們每個人都要為了自己的選擇負責任,我們生而在世的思想和實踐,就會是組成我們自己的主要成分,而不是血統或傳統。

而在過去一百年來,已經發生的歷史現實是,作為「亞細亞的孤兒」的台灣人,是在不斷被歧視、不斷被排斥的擠壓狀態中,領悟了唯有自己成為自己,才能脫離不斷被外人擺佈的命運。這就是台灣現在最多人心裡的那個fu。

重要的不是我們以前「到底」是誰,這是不會、也不應該有標準答案的。

更重要的是:我們以後「可以」是誰?

作品附錄

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

楊守愚〈開學頭一天〉

龍瑛宗〈植有木瓜樹的小鎮〉

賴和〈不如意的過年〉

楊逵〈鵝媽媽要出嫁〉

巫永福〈首與體〉

周金波〈鄉愁〉

王詩琅〈沙基路上的永別〉

陳千武〈獵女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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