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中國與美國總統大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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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美國選民投票選出下一任總統還有14個月。目前看來,選戰大多聚焦在移民政策、所得分配等國內議題上。偶有對外交政策的攻防,則多半是共和黨譴責歐巴馬總統(Barack Obama)為了和美國的敵人(尤其是伊朗)達成可疑的協議,不惜漠視美國傳統盟友的傾向。完全沒有人提到過台灣,但是川普(Donald Trump)和許多共和黨內的競爭對手全都痛斥民主黨政府在外交及其他議題上過分顧忌中國。他們認為這正是民主黨外交政策整體懦弱無能的其中一種表現。

談到中國和台灣事務,美國總統大選往往遵循著一套行之有年的模式。選戰正式開打之前,候選人通常採取對中國強硬路線,甚至有些人公開呼籲和1979年美國正式承認北京政權之後就斷絕了外交關係的台北加強關係。雷根(Ronald Reagan)是這套策略的最佳範例,他在1980年競選總統時始終宣稱要和台灣全面恢復外交關係,這是他腳踏實地的對中國政策之一環。當然他從來不曾實現過。

選戰還沒開始前是這樣。但在候選人獲勝之後,他或她一般都會拋開自己對中國的猜忌,在政治和經濟上與中國打交道惟恐不及。這種現象反映的多半是大企業及其他金主的實力,他們關注的始終是最要緊的問題。他們可不在意半調子的自由派對於中國侵害人權,乃至掠奪式貿易政策、環境破壞之類蔑視美國政治敏感行徑的關切。在他們的根本考量裡更加要緊的,是中國對於一切重大國際問題可能發揮的扭轉乾坤之力,尤其在全球金融管理和核擴散問題上。這套牢不可破的模因(meme)往往搭配著心照不宣的論斷,那就是和中國密切合作,將北京推向國際政治自由化的好處是無庸置疑的,而這正合他們的心意(至少在他們看來是這樣)。正因如此,金主們才會自稱他們其實是深深關切中國人民政治權利的人道主義者。

但在今年的總統大選之中,情況可能對他們有點棘手了。這是因為歐巴馬政府已經開始溫和地挑戰「美國和中國能夠切實合作,促進世界福祉」這個概念了,而這個不切實際的概念如今正受到中國在南中國海步步進逼、中國駭客持續襲擊美國機密電腦系統、中國令人質疑的匯率政策……等等令人不安的現實所挑戰,而這些都還只是中國近來政治越軌行徑的犖犖大端而已。結果,美國政府如今對於中國的意圖,比起2009年11月歐巴馬訪問中國引起廣泛非議時更加猜疑。當然,現在還不是美國在西太平洋與中國正面對決,或是為此而在美國大力吹噓的太平洋軸心脈絡中提及台灣的時機。但美國多少還是被中國給惹毛了。

這些情況都十分重要,因為這意味著美中關係的障礙在長達35年的靜止之後又提高了一些(畢竟,我們現在討論的是全球最穩定、最不可改變的一段雙邊關係),美國總統候選人也開始主張對中國採取比起1972年至今的每一位前總統更強硬的政策。但問題在於,這些表態在大選結束之後是否也就船過水無痕,出線的候選人是否又要回歸過去歷屆大選中已被證明可行的對中國調和模式?

以下的概述試著從觀察每一位居於領先的總統候選人重大政策宣示及其他相關指標入手,提供一些洞見。先從希拉蕊‧柯林頓(Hillary Clinton)開始,至少以美國政府官員的立場而言,她可說是對於中國最近行徑反應最強硬的人物。

早在2010年,希拉蕊就在越南河內舉行的東南亞國家協會(ASEAN)高峰會議上表示,她以美國國務卿的角度,認為南中國海的穩定是美國的核心利益,絕不可等閒視之。這是在委婉的表達美國對中國愈發強硬地宣示南海爭議領土的主權不以為然,過去一年多來,中國的動作不僅激怒了菲律賓等美國傳統盟邦,還激怒了對中國友善的新加坡。隨後希拉蕊發表在《外交政策》月刊上的論文〈美國的太平洋世紀〉(註1)奠定了美國太平洋軸心戰略的基礎,許多中國人則開始把這個戰略解釋成美國對中國的政治和經濟崛起昭然若揭的妨害。希拉蕊2014年問世的回憶錄《抉擇》更進一步批判中國,她提出了一個令人不安的論點:中國不但不是亞太地區「負責任的利害關係人」(responsible stakeholder),實則在整個國際舞台上更是一股破壞力量。她特別寫道,當歐巴馬總統2009年11月訪問中國「受到冷淡接待」,「許多觀察家懷疑,(美中)雙方關係是否已進入新階段,中國蒸蒸日上且自信滿滿,不再隱藏自己的資源和增強的軍力,脫離『韜光養晦』走向『鋒芒畢露』。」

希拉蕊在台灣問題上也十分敢言,特別是在馬英九總統2008年一上任開始,從地緣政治考量極為親中的政策脈絡下。2014年接受台灣《商業週刊》專訪時(註2),希拉蕊強烈批評馬英九的親中政策,認為這最終會導致台灣在經濟和政治上都喪失自主。她特別將台灣和烏克蘭兩相對照以說明問題,當時在烏克蘭,受俄羅斯支持的分離勢力正極力破壞該國的民主政治,好讓烏克蘭重新回歸俄羅斯的附庸。

「經濟自主和政治獨立一定是掛勾的。」希拉蕊在專訪中表示:「你們必須評估未來要走多遠,在喪失經濟自主之前?因為(經濟)一定會影響政治,任何國家都是。」

她進一步說明,那時的台灣正面臨一系列攸關命運的抉擇,她認為這些抉擇對台灣維護獨立自主的能力都有深遠的影響。

「你們得決定在經濟上對中國依賴的程度,(在海峽兩岸關係上)找到『到此為止,不能越界』的底線?」希拉蕊說:「來自中國的壓力會來,如果他們要求更多,你們得就長期利益來評估這些東西。」

希拉蕊的專訪十分值得注意,因為它明確顯示出她承認台灣恰巧位於西太平洋第一島鏈地理中心的位置對於美國的戰略意義,使美國得以遏阻中國海軍力量向東方擴張,指向美軍設在關島等地的重要基地。就這方面而言,她在2016年決心出馬競選美國總統的參選人之中是很獨特的,其他人不是完全忽視這個議題,就是更有可能根本毫無所知,這在除此之外見多識廣的美國政治人物中間其實是不足為奇的。

佛蒙特州參議員桑德斯(Bernie Sanders)則和希拉蕊成了強烈對比,他幾乎不對中國議題表示意見,儘管他在2005年投票支持一項揚言對出售武器給中國的個人及外國實施制裁的法案。話雖如此,他強烈的反企業立場卻意味著他顯然不願為中美兩國企業的擴大合作背書,這主要是由於他視之為不公平地搶走美國工人的飯碗。因此,他也不太可能被早已在美國佔了有利地位,過去35年來往往能夠得償所願的中國遊說團輕易擺布。他大概會直接回絕他們。

現任副總統拜登(Joe Biden)目前尚未宣布加入民主黨總統初選,儘管他大概不久後就會加入,可能是在十月中。過去七年來他的中國政策一直切實地遵循歐巴馬總統的路線,逐漸從合力解決國際上最棘手問題的首選夥伴,變得越來越猜疑中國在政治和軍事上的意圖。倘若他真能當選總統(希拉蕊的電子郵件帳號問題不斷惡化,讓拜登出線成為意外的可能性),他應該還是會延續歐巴馬的審慎走向,會指責北京當局在南中國海的咄咄逼人,卻不至於強硬得讓北京感到被冒犯。至於台灣,他幾乎一定會照著歐巴馬總統任內的做法,繼續保持距離以策安全。至今為止據我們所知,拜登除了不出所料、行禮如儀地複誦1972年上海公報中的「一個中國」套話,從來不曾對台灣未來的走向明確表示過意見。

而在共和黨這一方,前任佛羅里達州長傑布‧布希(Jeb Bush)是代表大企業的絕佳候選人,毫不遮掩自己和中國加強關係的心願,在他看來,中美關係在歐巴馬總統任內蒙受了不必要的損害。布希2012年1月在北京會見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表示自己決心進一步開展雙方在經濟及其他方面的關係,甚至也避免公開批評中國的經濟及軍事政策。他的外交智囊包括貝克(James Baker)和舒茲(George Shultz)兩位前任國務卿,他們都支持和北京密切合作。他多年來強烈批判古巴的所謂共產專制,卻從不附和對中國共產專制的批判,這相當符合他「讓我看到利多」(Show me the money)的外交政策思路。他在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的所有參選人之中,簡直可說是對中國最友善的。

房地產大亨、也是電視實境節目主持人川普(Donald Trump)則和布希恰恰相反,他是徹頭徹尾的中國質疑論者,再三表明自己認為在歐巴馬總統軟弱無能的領導下,中國一再把美國輕易掏空。他承諾,在極其強而有力的川普總統領導之下,中國將不再能對美國予取予求,儘管他自我標榜對超大型併購交易的偏好,不免令人懷疑他的中國政策是否當真。最要緊的問題在於,他面對中國的方式,更別提處理其他一切重大政策問題的對策,除了他自己之外完全沒人能說得準,這當然是他最喜歡的。這樣一個人也只有在美國才能被認真看作總統候選人。

前任惠普集團總裁費歐莉娜(Carly Fiorina)對中國的發言時常聽來強硬,一再批評中國在南中國海的節節進逼,同時又向選民保證中國在經濟上不足為懼,因為中國面對煩人的商業問題既缺乏創造力,也提不出新的解決方案。但從她的企業背景看來,她實在不太可能對於兩國存在歧異的一切重大問題正面挑戰北京;反之,倒是可以預期她在商業上,乃至其他各方面遷就於中國,儘管會更多斟酌考慮。就這點來說,她會是標準的共和黨總統,一面迎合中國對美國企業群體持續增長的需求,一面漫不經心地漠視台灣。

共和黨圈子的其他人選至今都還沒有對中國發表多少意見,因此很難弄清楚他們打算怎樣面對中國。不過,大概很難指望以上這些共和黨參選人採取某一種對抗性質的中國政策,唯一的例外或許是茶黨的可能人選克魯茲(Ted Cruz),他對獨裁政權的再三譴責聽起來是真誠的,但他有沒有機會當選實在令人存疑;紐澤西州州長克里斯蒂(Chris Christie)、參議員保羅(Rand Paul)、作家卡森(Ben Carson)也是這樣,他們在民意調查的表現全都毫不起眼。反之,俄亥俄州州長卡西奇(John Kasich)或許真有機會贏得黨內提名,尤其在傑布‧布希的選戰繼續打得一團亂的情況下。卡西奇批判過中國在南中國海的行動,但這種批判言論不能盡信,原因之一是現在進行這種批判實在不費力氣,反正無關緊要。真正的考驗會在當選總統之後才開始,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那麼,我們從以上的初步分析能夠看出甚麼呢?首先,就台北的立場而言,希拉蕊顯然是最同情台灣的總統候選人,傑布‧布希則可說是最不同情台灣的。桑德斯當選對於台灣大概也不會太糟糕,但他的左翼資歷使得他不太可能當選。

同樣值得說明的是,雖然美國對於中國在南中國海的舉動越來越猜忌,美中關係的基礎仍舊是很穩固的,往後也不易撼動。因此,無論誰在2016年當選美國總統,台灣恐怕都不該指望美國主動親近,至少短期內辦不到。就算真會產生變化,也只能是漸進的,而且不易察覺。謹慎自制就足以牽制一切變動。

(本文原於8月23日發表於英文想想論壇,標題Taiwan, China and the U.S. Presidential Election

譯者:蔡耀緯

(註1)Hillary Clinton, “America’s Pacific Century”, Foreign Policy, 10/11/2011
(註2)王文靜、郭奕伶、田習如採訪,〈獨家專訪美國前國務卿希拉蕊〉,《商業週刊》,6/24/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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