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為前媒體工作者,相信慢經常比快還好一點點,相信真理經常在兩端之中靠左一點點,相信台灣人只要努力多一點點。
最近很流行「一句話激怒某某某」的遊戲,我是懶得用一句話去激怒國民黨了,有些人就是一副死豬不怕滾水燙的樣子,你去激怒他五百次也沒有用。正值藍營在課綱爭議後繼續大肆炒作所謂「日本祖國論」之際,我倒是想用兩句話,來向始終不願也無法了解台灣人想法的國民黨解釋一下,台灣人是怎麼想的。
忘了是在哪一本描寫台灣的英文書最末讀到,作者寫著:「The people of Taiwan deserve to be left alone」,大意是指,台灣人有權享受獨自存在而不受干擾的生活,在西太平洋的一隅建設他們心目中想要的國家,發展自己的文化、文明與思考。這句話和新聞學上討論隱私權的主張──每個都有權不受他人干擾(The right to be left alone)──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句話很普通,但是讓我非常感動,而且打從心裡同意。我們只要想想,世界上有多少國家的人民,或早或晚,都已經享受到了作者所說的「獨自存在」建設家園待遇;同時,也有不少地域的人們,和台灣人一樣還在努力著。
從大航海時代,福爾摩莎島開始進入世界地圖範疇以來,台灣就不斷是帝國與擁有武力者競逐之地,西班牙、荷蘭、鄭成功、清國,乃至後來的日本、中華民國,一個接著一個,台灣的住民光是送往迎來、對抗、臣服都來不及了,哪得片刻安寧?因此,「台灣必須是台灣人的台灣」、「台灣人要作自己的主人」即使作為政治人物的口號,也是很正義、很有說服力的。
而國民黨曾經放過了台灣人嗎──Has the KMT ever left the Taiwanese people alone? 顯然沒有,戒嚴時期的全面箝制就別提了,即使在民主轉型之後,它依舊試著透過史觀、文化詮釋權、司法、黨產和選舉,維繫著似乎有點搖搖欲墜的權力。去年的皇民論,近來的二戰詮釋史觀、課綱爭議、前總統李登輝言論,都是最佳案例。
中國,當然也從未放過台灣人。
因此,與其說台灣獨立,倒不如說「獨自存在的權利」是台灣人最終極、正義和偉大的政治想望(political aspiration),唯有獨自存在的那一天到來,才是台灣人真正拋開數百年枷鎖,成為自由人的一天。它很難達到,但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台灣人願意放棄這個權利或放棄為它繼續奮戰至最後一刻。
長久以來,藍營很喜歡虧綠營──特別是鐵桿獨派──「你們不是要獨立嗎?那幹嘛參加中華民國公職人員和總統大選?」「你們不是不承認中華民國/中華民國憲法/中華民國國旗國歌嗎?那還談什麼保衛憲政體制?」這幾天,他們也忙著嘲笑本土陣營,將日本視為(二戰當時的)祖國,以身為日本人為榮,「互不知日本人不認為你們是真正的日本人啊」、「究竟是誰賣台?是誰叛國?」
不久之前,他們亦曾譏諷蔡英文「不是說ECFA是毒藥?為何又說如果執政會承認/延續ECFA?」
我經常懷疑,某些藍營人士與支持者的大腦中是不是有一塊區域認知失調,導致他們無法了解,人會有「接受、適應但不喜歡」的反應。例如父親將我取名史努比,我很不喜歡,因為這個名字太像狗的名字。問題是,身份證上的名字就寫著「史努比」,在我能夠改名為史可法、史特龍或史巴克之前,無論喜不喜歡,我就叫史努比。
台灣的多重殖民史,迫使台人必須一再的接受、適應,他們可能不喜歡荷蘭人統治、不喜歡被清國割給日本、不喜歡成為日本人、不喜歡自身權力被限縮。他們起身作出武力(如荷治與日治時期數不清的武力反抗行動)與柔性(如歷時14年、15次的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的反抗,失敗了,被迫接受殘酷的現實,學著接受日本人管理、接受日本教育和文化、說日文。
1945年二戰結束,國民政府來台,是台灣人再一次被迫著接受命運安排,再不甘願也只得無奈忍受的遭遇。同樣的,他們不是沒有反抗,只是迎來了二二八屠殺、清鄉、戒嚴,再不喜歡也只能一邊適應,一邊以長達二、三十年的民主運動作回應。
他們喜不喜歡中華民國呢?他們是否喜歡離離落落、沒有台灣人民意志參與的ROC憲法呢?是否喜歡由國民黨符碼變身而成的國旗和國歌呢?我相信答案都是否定的。他們喜歡總統被稱為台灣共和國總統還是中華民國總統?我相信是後者。但是ROC的帽子已經宛如硬被套在頭上、尺寸太小的安全帽,無法脫下。於是,在他們能夠循自由意志作出集體決定之前,他們願意護衛這個並不怎麼令人滿意的體制。
這就是為什麼,你會見到綠營、本土支持者,即使再怎麼不喜歡,仍挺身在國內外無數場合中保衛這個國名、這幅旗幟,任憑這些國家符碼被踐踏、無視的,反而是口口聲聲中華民國的藍營人士。這也是為什麼,綠營再如何認為ECFA是包著糖衣的毒藥,是個簽得糟糕透頂的協議,仍會在「政府延續」的概念下尊重它(但可能修改),因為今日台灣已是文明法治的社會。
所以,當國民黨政府視八年民進黨政權為「竊國」,民進黨政府的政策、課綱、規畫一概中止或作廢時,你多少能夠了解到這是個什麼樣的政權。台灣文明提升到「我接受,我適應和調整,但不喜歡」的層級,無論如何不是強調權威、一元和法統的人們能夠理解的。
而我有種感覺,在國民黨能夠透過這兩句話了解台灣人意識之前,它可能已經從地球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