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記憶，回歸文學 《美與殉美》

朗朗晴空，沒雜織一朵幽雲的夏初，我閱讀作家陳芳明老師的二本書，一是聯經出版的詩評論《美與殉美》，另一是麥田出版的文學批評《很慢的果子》。

他甫獲金鼎獎《最佳專欄寫作獎》﹝注1﹞印刻雜誌的《晚秋書》，細讀文字彷彿與作者一起掉入艱困的異國歲月，《楓紅的伊瑟瓜》他寫及：

「如果遠離台灣，思想完全沒有改變，反而是非常奇怪。這裡沒有鐵絲網，沒有監獄高牆，沒有鷹犬的檢查，…閱讀《魯迅全集》時，訝然驚覺，三○年代的中國與七○年代的台灣，何其相似。…母親無法察覺這種看不見的變化，…在他們眼中，只是發現兒子帶著一絲憂傷，而且微微蒼老了些。…

父親沉默的時候居多，…當他正在端詳手上的楓葉時，我低聲說，現在終於了解什麼是二二八事件。… 我說，必須弄清楚我出生那年究竟發生過怎樣的事件，不能永遠活在歷史的陰影下。如果沒有來到美國，如果沒有翻閱戰後初期的報紙，或許對那事件毫無所悉。…當我說出『我們不能一直成為歷史的囚犯』，就已經解開長期以來父子之間最大的禁忌。」

一九四七年出生高雄的陳芳明，因批判國民黨威權統治而成黑名單，十三年無法返國，家人憂心受累，散文集《昨夜雪深幾許》的一篇〈奔流入海〉寫思念母親，有幾句話讀來虐心，「母親空茫的雙眼望著前方時，好像遺忘在遺忘裡。」母親晚年的罹病失憶令他不捨。他認為：「遺忘比記憶還要長，還要寬。遺忘比死亡還可怕，死亡是肉體消逝後，還有可能留下記憶；遺忘則是生命猶存時，一切不復存在。」有些日子，我常思索「遺忘」這事，它們關乎「記憶」的橫切面，或說是記憶過程之一，人生確是開始「有記憶」的咿呀記錄，而結束於「無記憶」的幽幽禁錮之際，我們到底何以「遺忘」？何以「記憶」？

《晚秋書》中，他談及一九七六那年「去伊瑟瓜，為的是迎接鮭魚回到牠們的原生地。…鮭魚抵達原鄉終點時，已是疲憊不堪。牠們擱淺在亂石櫐櫐的河床，背鰭露出水面，滿溪的魚類，猶然奮勇挺進。…死亡之前，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旋即暴斃於故鄉河床。…那種赴死的意志，絕對不是人類可以輕率解釋。…瑟瓜的楓葉髹紅了我靈魂的底層。…鮭魚從遠洋浩浩蕩蕩回歸，為的是追求另一個向度的生命空間。牠們艱難的泅泳回來，逆流而上… 我則放逐在遠洋的另一個土地。…那時並不知道必須還要經過十餘年，我才能帶著孩子回到海島故鄉。」

一如，離散台灣人 (Taiwanese diaspora)﹝注2﹞ 的詩意深情，這本《美與殉美》﹝注3﹞第一輯探討詩人如何求索愛慾、孤寂、邪惡與死亡之美，「所謂污穢、醜陋、邪惡、獸性的負面價值，如果能夠使用精確文字來描述時，便已臻於美的境界」；第二輯是詩人論，探索詩人是什麼？「他們追求一首詩，無疑是殉美的過程，也許是受到夜霧的凌遲，孤星的照耀、晨陽的喚醒，都必須付出一定的生命消耗。…那是一段赴死的追逐。一首詩的誕生，其實是以作者的死亡為代價。終於完成一首晶瑩的詩，恰好是殉美的最好寫照。」應照了鮭魚的殉死，回歸文學原鄉。

《後現代與後殖民的詩藝》這一章，他舉詩人陳黎一九八九年寫的《蔥》為例，以「詩」質問「國家教育總是企圖把人民帶到遠方，帶到一個這輩子看不見的陌生土地。」陳黎用台灣的多元語言唸詩。﹝注4﹞：

我的母親叫我去買蔥。

我走過南京街，上海街

走過（於今想起來有些奇怪的名字）中正路，到達

中華商場

我用台語向賣菜的歐巴桑說：

「甲你買蔥仔！」

她遞給我一把泥味猶在的蔥

我回家，聽到菜籃裡的荷蘭豆

用客家話跟母親說蔥買回來了

這與《台灣詩歌ê語言關懷kah教學運用》﹝注5﹞其中一節〈台灣母語攏是寶〉，對台灣詩的評論不謀而合，節錄以下：「台灣語言ê多樣性禮讚台灣語言多樣性是台灣詩歌ê主題之一。…陳黎《蔥》仝款呈現台灣在地語言眾聲喧嘩ê景象，這首詩前後混雜使用四種語言，用多音交響ê方式對抗單調ê街道語言景觀。」

寫字此刻，我的時間倏然倒回去年六月，彼時於政大資料室借閱《台灣新文學史》的手稿後，記下這段文字：

﹝每一束光﹞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八十四歲的加國作家艾麗絲‧孟若曾寫：「我所追求的是每一件事情，言語與思想的每一個層面，牆上或樹皮上的每一束光，每一種氣味，每一處洞穴，每一分痛苦，每一點瑕疵，每一次欺騙，都安靜地結合在一起，光芒四射，直至永恆。」

在落雨不倦的台北街燈裡，那些雜沓交錯的雨絲光影，忒美。恍恍蒼涼之間，遇見一字一字書寫的手稿，那些漫漫生命細縫拉扯之間才能體悟的文學靈光，那是滄桑人生隱匿記錄的一束光、一餉影子。

於是，我在下雨牆垣的老榕樹下，將它拾起，珍藏。

◎﹝注1﹞: 2015年金鼎獎得獎作品

http://tpi.org.tw/publishmap_award.php?aID=1&year=2015

◎﹝注2﹞:離散台灣人 (Taiwanese diaspora)   http://www.wufi.org.tw/%E5%8F%B0%E7%81%A3%E4%BA%BA%E7%9A%84%E5%9C%8B%E5%AE%B6%E8%AA%8D%E5%90%8C/

◎﹝注3﹞:《美與殉美》聯經出版社，2015年4月

http://news.ltn.com.tw/news/supplement/paper/869478

◎﹝注4﹞: 陳黎唸詩影片《蔥》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MEAZCy0cZHM

◎﹝注5﹞:《台灣詩歌ê語言關懷kah教學運用》

http://www2.twl.ncku.edu.tw/~uibun/conf/2006taigi/githeng/papers/TiuN-HakKhiam.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