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德轉型正義系列報導四】體驗撕裂最具臨場感的所在:伯瑙爾街的柏林圍牆紀念園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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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牆將柏林分成東西,也將西柏林團團圍住,豎立近30年不僅成了威權象徵,其生冷醜陋也被兩側居民所痛恨,欲除之而後快。倒下的短短一年內,大多被拆個精光,目前僅剩下少數零星的路段。其中,綿延一公里的東岸畫廊是最長的遺跡,各國藝術家以衝破鐵幕等主題,在混凝土的牆上彩繪上百幅壁畫;而見證美蘇坦克對峙、戰火一觸即發的查理檢查哨,也是觀光客到柏林必訪的景點。

不過,圍牆傾倒四分之一世紀以來,論保存的完整度和臨場感,全柏林沒有一個地方能勝過伯瑙爾街(Bernauer Straße)。在這條街上不僅圍牆,就連監視塔、鐵絲網,以及其間格殺勿論的狹長區域,還有徹夜通明的路燈,都被盡可能符合當時情境地保存下來。陸陸續續擴建多年後,「柏林圍牆紀念園區」的軟硬體,終於在今年底全部完工。無論是館內館外的展覽,或沿途的軌跡標示和解說,全都在訴說眼前與腳下所發生過的真實故事。

幽靈火車站與通往自由的地道

為阻止東德人民逃往西德,1961年8月13日清晨,東柏林的軍人開始封鎖前往西柏林美英法佔領區的所有道路,並在東西柏林的邊界搭築圍牆和鐵絲網。市中心的伯瑙爾街,不巧就位於邊界上,因此出現了東側一整排公寓被劃為東柏林,但公寓前的人行道卻屬於西柏林的荒謬場景;還有公寓連門口也被圍牆堵死,居民被迫從後院進出。圍牆將一座城市撕裂成兩半,無辜人民成為政治角力的犧牲品,匪夷所思的畫面,一幕幕在此上演 。

比方說,有位住在三樓的東柏林老婦人,勇敢爬上家裡的窗戶,直接跳到西柏林消防隊在人行道準備好的救生墊上,成功逃到西柏林。一張冷戰時期極具代表性的「投奔自由」照片:一名東德邊防士兵趁人不注意時,背著槍大膽跳過鐵絲網跑向西柏林,也是在伯瑙爾街拍攝。

不過,不幸的是,第一位在柏林圍牆失去生命的人,也是試圖從高樓跳下的伯瑙爾街居民。圍牆剛建好的前幾年,東柏林人在伯瑙爾街的地下至少挖過十條逃亡隧道,其中只有三條成功通往自由,其他全被東德的特務攔下。東西德統一前三個月,柏林開始全面拆除圍牆,最早也是從伯瑙爾街這一段下手,上百位民眾從剛剛才劃開的缺口湧進西柏林的照片,在當時曾傳遍了全世界。

伯瑙爾街的最西端是地鐵站北火車站(Nordbahnhof)。當圍牆還在的時候,進出口是封死的,來自西柏林的地鐵過站不停,車內乘客看到的月台空無一人,因此有幽靈車站(Geisterbahnhof)之稱。兩德統一後,北火車站雖然重新通車,走道卻刻意維持陰暗,牆上展出的是柏林分裂時殘缺不全的捷運路網圖,和東德士兵躲在月台暗處監視的照片。

園區內的和解教堂(Kapelle der Versöhnung),正好位於東西柏林邊界,1980年代被東德政府炸毀,近年又在原址重建。祭壇上放的不是聖經,而是厚厚的一本冊子,上頭記載了上百位所謂圍牆受害者(Maueropfer)、也就是被邊防部隊射殺的逃亡者名字。每天一到中午12點,就有義工在祭壇前朗誦其中一位的生平,邀請教堂內的人一起參加悼念。

教堂隔壁兩道高牆圍起來的區域,就是德國聯邦政府「悼念共黨暴力統治受害者」紀念碑的所在地。雖然東西柏林之間,早已不存在人為的界線,城市被撕裂數十年的記憶,對老一輩的柏林人來說仍難以磨滅,每年一到圍牆興建和倒塌的紀念日,這兩個地方都會湧入許多民眾憑弔。例如三年前圍牆興建50週年的紀念日,當天從早到晚累計起來的到訪人數就高達35萬。

史達林的草地

如果說,園區的戶外展覽說的是伯瑙爾街無情又荒謬的故事,是感受高牆底下無處可逃的窒息感、和對城市地景粗暴撕裂最具臨場感的所在,展覽館內試圖說明解釋的,則是美蘇二元結構的時代背景,乃至柏林圍牆之於21世紀歐洲和全人類的意義。

推開厚重的大門,迎面第一個展覽櫃,馬上讓人毛骨悚然:上百根拇指粗的鐵針,密密麻麻焊接在地上的鐵網,每一根至少有10公分高。遠看以為是農夫整地用的齒耙,走近一看才知道是殺人的工具。

原來,這樣的裝置,使得東德人民即便成功翻過高牆,也可能在縱身躍下時受重傷。東德的官方文件乾脆就稱它為「平面路障」,沿著柏林圍牆部署了38000個;然而,西德民間取的名字,恐怕更為貼切:「史達林的草地」。

加害者與受害者並列

展覽館展出的大量文件、照片和文物,以及銀幕上不斷重播的新聞畫面,主要回答三個問題:「圍牆為什麼興建?」、「圍牆為何能豎立28年?」、「圍牆為什麼倒下?」美國總統甘迺迪、捷克七七憲章、波蘭團結工聯、蘇聯領導人戈巴契夫,是解答這些問題的關鍵字,因為唯有從國際情勢的脈絡,才能理這座冷戰時期最具象徵性的建築,為何能存在這麼久。

然而展覽的更精華處,是在說人的故事、也就是被圍牆支配和改變的人生:站哨的東柏林士兵、進出不方便的伯瑙爾街居民、被拆散的情侶、分隔兩地的親人、還有挖地道和搭熱氣球逃往西柏林的年輕人。其中多數都以時代證人(Zeitzeuge)的身份接受訪談,訪客可以從整理出來的50多個主題當中,挑選影片和錄音,聽他們的故事終將能體會,政治對人類生活的滲透為何無所不在。

比如,我聽到共黨中央總書記的夫人瑪歌何內克(Margot Honecker)這樣說:「本來就有在什麼情況下應該開火的規定,沒有任何人下令射殺。那些人為什麼非爬牆不可呢?這麼笨,真是悲哀。」前後當了26年的教育部長、有東德人民導師之稱的她,指的是邊防士兵不過是照章行事,一看到逃亡者就開火而已。

聽完何內克,緊接是蓋佛萊(Karin Gueffroy)的聲音:「對準胸口按下板機,這當然是謀殺,這些士兵不是聽令行事,我認爲他們必須付出代價。」讀了解說才知道,她年僅20歲的兒子,在圍牆倒前半年逃向西柏林的時候被射殺。東西德統一後,她是第一位站出來控告邊境守軍謀殺的家屬。

這是加害者和受害者截然不同的聲音,使人不由得思考國家暴力和民主轉型後的刑責問題。

堅持就可推倒高牆

各國觀光客第一次來柏林,最想看的就是柏林圍牆。歷經十多年來的增建,不論是展覽館內全新的常設展,或戶外綿延1.4里、總面積有七個足球場大的露天展覽,全都趕在圍牆倒塌25週年前完工。柏林終於有一處可以同時認識、感受、和追念圍牆的場所,從舉世聞名的地標布蘭登堡門搭地鐵,僅需五分鐘就可直達「幽靈火車站」。「如果不是市政府成功抗拒建商的誘惑,土地早就賣掉了,」園區的館長克勞斯邁爾(Axel Klausmeier)在展覽館揭幕的記者會上難掩自豪。

1980年代末,許多東歐國家和台灣一樣,都曾經歷民主運動的洗禮;可是很少有城市像柏林,不僅冷戰和分裂的遺跡保留完好,市中心還留這麼一大塊地,來追憶25年前的劇變。園區內尤以露天展覽特別受到歡迎,去年的參觀人次近一百萬,其中六成來自國外。「可見民眾對歷史的興趣有多濃厚,只要我們用心呈現,自然就會有人來看,」克勞斯邁爾說;「從一開始規劃,我們就強調整體性,從車站、教堂、展覽館、到紀念碑,一塊塊拼成整個園區,我們最大的賣點,就是歷史現場的臨場感。」

看起來牢不可破的高牆和黨國結構,最終還是被人民的意志推倒,再深的鴻溝也有跨越的可能,這是柏林圍牆倒下給世人最重要的啟示。在東西德和東西歐結束分裂、走向統合的四分之一世紀後,重新回顧柏林圍牆的歷史,才可能理解歐洲、乃至人類社會的過去和未來。

今年10月、也就是圍牆倒塌25週年日的前夕,美國國務卿凱瑞(John Kerry)特地來伯瑙爾街,追憶他的少年時光。原來,曾隨外交官父親住在柏林的他,12歲時曾騎著單車遊東柏林,在他的記憶裡,當時圍牆兩側分別代表著「自由與壓迫」。在參觀後,凱瑞還意有所指的說,紀念園區能「提醒世人,還有許多地方在為自由而戰鬥」。此時此地他說這番話,難免讓在場的記者聯想到被俄軍入侵的烏克蘭和香港的民主運動。

11月9日圍牆倒塌紀念日,是今年和平革命25週年慶祝活動的高潮,德國總理梅克爾在這一天也親自到園區的紀念碑獻花,並與前東德民運人士肩並肩在和解教堂悼念圍牆受害者。在隨後的紀念典禮上,她特別藉著圍牆倒下的故事,鼓勵世上仍然受獨裁和武力威脅的國家和人民,即便一時挫敗也不要輕易放棄希望,應該要堅持下去,再找機會集結起來,「連這麼高的障礙都克服得了,可見天下沒有什麼事,是非得維持現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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