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為出走於兩岸四地的異鄉人;在時空中遺落鄉愁的世界主義者。現為「看見香港小組」成員。
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慶,北京天安門廣場上觀摩升旗禮的人摩肩接踵。估計這些踮腳尖等待五星紅旗隨朝陽冉冉升起的人們,大概不知道,在「東方之珠」香港,遍地開花的佔領運動已經蔓延到金紫荊廣場,一大批示威者也在等待升旗儀式。所不同的是,義勇軍進行曲響起之時,天安門廣場上的五星紅旗將獲得自豪驕傲的目光,而迎接金紫荊廣場上那面紅旗的,是憤懣地交叉手臂的港人,及他們背對國旗抗議的身影。
觀禮的嘉賓,有香港特首梁振英與中聯辦主任張曉明,禮畢離場時,被隔開很遠的記者大聲問代表北京中央的張曉明如何看待香港的佔領運動,他邊走邊笑着回答:「太陽照常升起!」,並指了指天空。此時此地此景從張的嘴裏蹦出來,多少顯得無厘頭。
同場,有一位特地趁國慶趕來看升旗的內地女生,接受有線新聞採訪時帶著哭腔地對著鏡頭說:「看到有人倒掛國旗,覺得很不尊重。香港也是大陸,也是中國人。」[1]那倒掛國旗或許是個誤會,有媒體稱現場派發的小旗可能是製作過程出錯的次品[2],但我更想知道,這名女生眼淚背後真誠的愛國情懷,遇上示威者留給她心愛的國旗的背影,會有怎樣的碰撞?
她會覺得這些人也不尊重國家和國旗嗎,也會因此而感到受傷嗎?她會懷疑這些人是否要港獨,是否反中國嗎?她會以為這些人是被境外勢力煽動、收受了外國資金嗎?
警察也是香港人
時間回到9月28日,當晚至次日凌晨,香港警隊一共發射了87枚催淚彈來驅散示威者,反而激起了更多人出來,到了次日,運動已如脫韁的野馬不受任何組織領導,佔領遍地開花。香港,變得完全不同,香港警隊,也今非昔比。
警隊自廉政公署成立來精心營造的優質形象(TVB的警察主題電視劇功不可沒!)一夕崩塌,變回昔日「好仔唔當差」[3]的「差人」[4]形象。示威者舉起了寫著「警察也是香港人」的牌子,並向對峙中的前線警員喊話,說香港的未來也關你們的事。但衝突依然持續,作為國家機器最重要的一環——合法的暴力壟斷者——警隊對示威者的口號視若無睹,之後警黑合作、縱容反佔中人士、拳打腳踢示威者的影像,不斷地在網路上傳播。警民關係的重修,大概起碼需要十年八載。
「警察也是香港人」一經喊出,地緣和血緣所背書的共同體想像便淪入岌岌可危的境地。「遮打運動」註定會變作香港的集體記憶,成為往後香港人記憶定位中一個粗大的繩結,那麼後世港人該如何在自己的記憶地圖中安置此刻的警察、李偲嫣、口罩男、黃晶甚至梁振英呢?他們,是香港人嗎?
29號,佔區已從金鐘擴大到銅鑼灣和旺角,我一早出發去遍了三處。當日,每個佔領者都洋溢著勝利在望的欣喜,也顯然沒有打持久戰的準備,回來後我發了這樣的感想:「在現場的演講與各式宣傳語句中,會見到更接近蘇格蘭獨立公投所宣揚的『公民民族主義』,而甚少(至少我看到的)衝突性、反抗中華民族主義的香港民族主義,極少甚至沒有虛構一個敵對族群進行謾罵和打稻草人。」
自然,我打心底裏希望自己的觀察正確,但還是會隱隱不安——近年中港矛盾甚囂塵上,伴隨而起的身份認同爭拗一直是顯題,為何在運動中突然地「銷聲匿跡」了呢?究竟是身份認同爭論被輿論高估,還是運動中人默契地保持了克制?
佔領運動中暗潮湧動
佔領延續,插曲不斷。10月初,網上開始流傳一段「平機會[5]修訂反歧視條例,大陸人/新移民會成為特權階級」的消息,號召網友在諮詢期結束前(7月8日開始,為期三個月)去信反對。細讀條例,這份「反歧視條例」本該成為理想社會的範本,條例不涉及特定法理身份的族群,即殘疾人、性小眾等處於弱勢地位者一概適用[6]。換言之,這背後蘊含的是對待新移民態度的典型左右之爭,更糾纏了對大陸/中國的牴觸。海量的信件和電話迅即擠垮了網站與熱線,平機會遂於10月6日宣佈延長諮詢期,但同一天,香港大學的課堂上風波又起。一位英藉教授正在授課(港大的教學語言為單一英文),突然一位自稱就讀北京清華大學的旁聽生突然衝上前襲擊教授,飛踢其胸口,並以普通話說「我們都是中國人,你為甚麼不說普通話?」[7]
並排兩件事,我恍然見到兩個平行世界的碰撞。所謂平行,即是兩種共同體想像(中國v.s香港)都是絕對且強迫的,不論那位為國旗而哭的女生抑或為國語動怒的男生,都想當然地認定香港人也是中國人,也順理成章地要求這群人契合所謂中國人應有的情操——愛國(包括國旗、國語、黨)。但反過來,不少香港人又何嘗不是定下一個模型,將血緣地緣上屬於中國大陸的人一概塞進其中對待。
而所謂碰撞,真實地發生在了與中華大一統想像若即若離的地方,港臺皆然。土地只有一塊,人只有一種,相互排斥的國族想像如何共存?面對越來越具有排他性的港人身份認同,梁文道曾說:「把國族身份永遠排頭,永遠壓抑其他的一切的思路,這種認同政治是危險的。無論它是一個大中原中心也好,香港中心也好,臺灣中心也好,他們是『同構的』。」[8]或許我們都會覺得盤古開天女媧造人、華人都是炎黃子孫的說法,與北韓金正恩伴隨彩虹出生在長白山上一樣荒誕不稽,但我們卻甚少意識到,中華民族屈辱的百年近代史、香港獅子山下精神帶來的繁榮史、臺灣人抵抗殖民的四百年史,也都是近似的神話,不過年代近了些,迷信少了些,但依然不能否認這些歷史論述片面、過分簡化的建構面向。只有政治身份如男人女人教師學生般稀疏平凡,鮮活獨特的個體才能被看見,我們也因此可以像Hannah Arendt那般只愛一個個具體的人。
70年代在《號外》雜誌討論本土的陳冠中,算是香港本土論述的先行者,他曾在訪談中說「香港人真的成為一個大家認同的理念是在1980年代……時間非常短,香港人是建構出來的,是大家自己創出來的一種認同。」[9]這本不會導致「危險的政治認同」,但當它與另一個企圖囊括它的認同(中國v.s香港,大不列顛v.s蘇格蘭)發生衝突時,往往會迅速地將自己密封地武裝起來,擺出對抗的架勢。且不論這一過程是否會引起另一方大動干戈(哪怕北京會如此,但倫敦最終也允許蘇格蘭公投),但它會對共同體內部的多元和開放造成難以挽回的破壞與壓迫。這種危險也在香港近年興起的狹隘民族主義(本土右派、香港人優先等)中隱約浮現[10]——排他,不僅僅是排除外來的他者,內部出現的不容於主流的聲音也難獲包容甚遭打壓,這才是「危險」的實質。
不必說愛的自由
避免平行世界的碰撞,或許需要一個更廣闊的宇宙將它們含納其中。10月5日,即平機會延後諮詢、港大打人事件的前一天,旺角佔領區開始唱生日歌驅退前來鬧場的人士,不過這一晚示威者認錯了敵人,不由分說地趕走了一位真誠支援的阿姨,只因她的廣東話不標準。
若故事到這裏結束,無疑令人心酸,不過有人寫下這一幕發在網路,有媒體特地去找這位阿姨,事情傳開後,有數不盡的網友留言道歉。經歷過那場誤會的人固然如此,阿姨後來說,那晚不在旺角的人遇到她都會請求原諒。這位1989便已經在大陸爭取民主的阿姨,也欣然地釋懷,繼續地支持著香港的遮打運動。
這是一個美好的故事。或許是特例,中港矛盾底下深埋的認同衝撞依然像顆未知何時會引爆的炸彈,但哪怕曇花只一現,都會在見過的人心中留下印記。自由的香港,是梁文道所謂「一個不必要求我愛上它的地方……沒有人一天到晚教你應該怎樣愛它,週圍也沒有那種『愛』的氣氛約束你的心智感情。」[11]哪怕在中港矛盾愈演愈烈的今日,堅持多元與人權的開放本土派依然努力地批判著仇恨對仇恨的極端右翼,勾勒出未來「我城」公民民族主義的性格,以價值認同確認共同體身份,是遮打運動在民主路上極佳的註腳。
這是香港在後佔領世代值得珍惜的價值,也是臺灣在越來越同質化的此刻,需要聆聽的啟示。當《看見臺灣》中濃烈的愛國主義情況蔭庇對政經制度不公的叩問[12],當六四、撐香港等晚會上各團體使勁收割(騎劫)推銷自我理念,當臺灣的媒體輿論焦點依然停留在鬼島內部,無疑扼殺了跳出邏輯框架來批判的可能——用臺灣民族主義衝撞北京操縱自如的大中華民族主義,有點飛蛾撲火的悲壯與莽撞。
太陽照常升起
10月7日,香港的一所中學允許學生就是否升國旗進行辯論,結果以公投的方式取消了升旗禮[13]。以理性的民主姿態,堅定地向感性的情緒感召說不,或會成為練乙錚筆下「佔中新一代」的共同特質。
而昔日支撐香港經濟騰飛的「獅子山下精神」,亦被一幅掛上獅子山頂的布幡再定義。行動召集人說:「我們在佔領區卻看到每個市民都為民主拼搏,為社會公義,比過去香港人搵(賺)錢更搏命,這才是真正的『獅子山精神』。」[14]昔日虛擬自由主義所仰賴的意識形態支柱搖搖欲墜,昔日被含蓄與客套所遮蔽的不公與荒謬已徹底暴露,新世代堅定地與之決裂,這或許是遮打運動最具顛覆性之處。
兩個神話同時被戳破,香港終於從大中華民族主義的屈辱史與亞洲四小龍的經濟騰飛史中自我解放,將對我城歷史的論述與對我城未來的想像搶奪回來,重新書寫。馬未必照跑,舞未必照跳,但一個嶄新的香港,已然如太陽般照常升起。
備註:
[1] 〈灣仔升旗儀式賀國慶65周年〉,有線新聞,2014年10月1日
[2] 〈內地生哭五星旗被倒放〉,蘋果日報,2014年10月2日
[3] 粵語,意為「好人不當警察」。
[4] 粵語中對警察的俗稱。
[5] 全稱「平等機會委員會」,成立於1996年,屬香港政府轄下的獨立法定機構,專責香港的反歧視、促進平等機會等工作。
[6] 延伸閱讀:林兆彬,〈內地人、新移民變「特權階級」?——拆解歧視條例檢討的謠言〉,《明報》,2014/10/8。
[7] 〈不滿唔講普通話 清華生怒毆講師〉,蘋果動新聞,2014/10/06。
[8] 梁文道,〈把愛臺灣時刻掛嘴上令我噁心〉。
[9] 陳冠中,<鳳凰網文化專訪:香港人是被建構出來的。
[10] 延伸閱讀:吳叡人,〈The Lilliputian Dream:關於香港民族主義的思考筆記〉。
[12] 延伸閱讀:郭力昕,〈台灣符號、政治維穩、與國族性格──如此《看見台灣》〉。
[13] 〈李求恩允學生投票撤升旗禮〉,明報,2014年10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