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汨羅江底的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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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傳,戰國時楚人屈原,忠君愛國政績斐然,卻因此受佞人排擠而被楚懷王疏遠,後來更憤而辭官自我流放。得知楚國終為秦國所亡後,屈原在絕望中自投汨羅江而死。民衆爲了紀念他,划著龍舟向江中投下粽子喂魚,以防止屈原的遺體爲餓魚所傷。

筆者不明白,果真要餵魚,爲何要用粽葉把糯米包起來呢?但無論如何,華人乃至東亞文化圈內的人們依然延續著在端午節吃粽子的習俗(當然平時也會吃)。而兩岸四地,也競相辦著龍舟比賽——中國各個城市的公開賽,香港的邀請賽,澳門的國際賽,還有臺北的國際錦標賽。

中國的粽子大致分成南/北方粽,當然還有廣東、廣西等各地不同的風味。台灣的粽子則分成南/北部粽(台灣網民最近還為兩者孰優孰劣爭得不可開交),但大抵算作中國南方粽那一脈。粽子的派系那麽多、傳播那麼廣,必然經歷過一個漫長的過程。古典文學大家聞一多曾經寫過〈端午考〉與〈端午節的歷史教育〉,認爲劃著龍舟向水裡投下粽子的習俗,起源於古時吳越之地的討海人。他從人類學的角度,認為古代吳越人「斷髪紋身」,假扮自己是水神蛟龍之子以求多福,而端午節便是圖騰祭祀的節日,總之,「端午是個龍的節日,它的起源遠在屈原以前——不知道多遠呢!」

千年後,求生已經不難,要追求的是「生得光榮」。圖騰崇拜不再發揮效用,端午節要繼續地吃粽子、划龍舟就需要注入一個新的時代意義,而屈原(或是屈原自沉汨羅江這件事)就擔負起了這個責任。聞一多便說:「但爲這意義著想,哪有比屈原的死更適當的象徵?是誰首先撒的謊,說端午節起於紀念屈原,我佩服他那無上的智慧!端午,以求生始,以爭取生得光榮的死終,這謊中有無限的真!」

於是,千百年來,「屈原的死」一直象徵著忠君愛國,無論那個「國」古今流變了多少回——從楚國到秦國,歷經唐、宋,又被元、清帝國殖民,一直延續到了中國(不論ROC還是PRC)——從戰國,到天下,再到現代民族國家。1944年,孫次舟教授發表〈屈原是「文學弄臣」的發疑:兼答屈原崇拜者〉認為屈原不過是個弄臣,「屈原和懷王有一種超乎尋常君臣的關係」。據說,文章一經發表就受到了無數的口誅筆伐,孫教授遂複作〈屈原討論的最後申辯〉,堅持己見。同樣精熟屈原的聞一多撰文〈屈原問題——敬質孫次舟先生〉,雖則承認「以屈原爲弄臣,是完全正確地指出了一椿歷史事實」,但認為這一點無礙屈原作為反抗者的偉大存在。

屈原究竟為何而死?是因為弄臣失寵失意而死嗎?還是憂國憂民,絕望而死?但更核心的疑問是:屈原為何而死,怎麼就成為了我們所念茲在茲的問題了呢?無論屈原心裡想什麽,我們都無從得知,他為愛人楚懷王而死沒問題,因為盲目的愚忠思想所累亦說得通,因為超越時代局限的反抗意志而死都行,一直在騷動著要個說法的,歸根結底還是後人。

更有甚者,胡適先生曾懷疑過:「我現在不但要問屈原是什麼人,並且要問屈原這個人究竟有沒有?」但說到底,「屈原這個人究竟有沒有」又有什麽關係呢?他活過也好,早已塵歸塵,土歸土;沒活過也罷,後人的記憶到底也不需要那麼一具屍體來佐證。我們所相信、紀念、傳誦的「屈原」與不論存在過與否的那個「屈原」又有何關係?

胡適先生有一句話廣為人知:「歷史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這句話也有一個學術些的版本——Benedetto Croce所說的「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到底,歷史(history)不過是對過去(the past)的論述。歷史和故事的界限模糊不清,一個歷史/故事或許只是過去的一個剖面,也可能是過去在當下的一個投影,甚至,是今人幻想出來的一段關於過去的故事。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1998年杜國威以舞台劇的形式來重新詮釋梁祝(謝君豪與蓋鳴暉分別飾演梁山伯與祝英台)。其中有一個橋段被安排在了端午節前夕——

私塾先生考同學們對《離騷》的解讀,答對的才可以去看龍舟競渡。梁山伯回答說,屈原深愛著楚懷王,是因為失戀而自沉。他是殉情,而不是殉國,「爲什麽我們不能欣賞屈原的勇敢殉情,而一定要將他神化,歌功頌德,冠以天經大義?」但山伯讀的是聖賢書,豈可胡說八道,一派胡言?此一言論引起軒然大波,先生說他妖言惑眾,罰他整晚跪在孔子像前。而下一幕,先生在家對他的妻子坦白:梁山伯講的是事實,但他堅持的是道理。讓山伯講話,社會會變,道德規範要重寫,又如何能再教導學生要忠君愛國呢?

或許,杜國威對屈原的解讀更接近過去的真實,但屈原已然是一個神話。正如Roland Barthes所說:神話是被過度正當化的言談;神話並不隱藏任何事物,它的功能是扭曲。「屈原」被印刻在文化、歷史以及儀式中,在賽龍舟與吃粽子的時候被不斷地請出來供奉,而托神話屈原之口說出的,不過是一句:「殉國偉大」。一個神話,不外乎是一個等待被拆穿的謊言。

杜國威的梁祝裡頭,設定梁山伯為同性戀者,愛的是男兒身的祝英台,無法接受她原為女兒身,悲痛中吐血身亡——正像屈原。1998年上映的舞台劇,加上1989年到1998年每年舉辦的「香港同志電影節」,隱隱中推動了次年香港同志社團請願將端午節改為「同志節」,將屈原尊為華夏的第一位同志——另一個神話的屈原。

另一個常常被提起的例子,當屬岳飛。如果秦檜不過是個鴿派,為免生靈塗炭,那麼鷹派的岳飛何嘗不是割據的軍閥?古代中國歷來有天道循環,北邊的漢人,或許已將金國視作新的正朔,南宋不過是垂死掙扎、失去道統的舊朝。岳飛是愛國、愚忠,還是擁兵自重、戰禍綿延的始作俑者,是無法期待後世歷史給出答案的。明朝重寫元史,搬出岳飛來號召愛國,近現代的國民黨、共產黨建政後也莫不如是,廣設岳飛廟宣揚民族主義。歷史只給出看法,主流的歷史給出社會期待的看法,不過爾耳。而岳飛,任憑你怒髮衝冠,還是生靈塗炭,俱往矣,史書上這個墨印的名字,秦檜跪像前那個金屬的赳赳武夫,又與你何干?

類似的事,一定無窮無盡,只要人類的想像力依然無遠弗屆,那麼歷史與神話終究會彼此糾纏。Foucauldian或會將這樣的例子,套入Power/Knowledge的關係來理解,每一次知識的建構,都免不了是一個賦權、衝突、轉移權力的過程。某程度上,同志平權運動者重現闡釋屈原與梁山伯的過程,亦是為自己的行動賦權;而統治者祭出民族英雄、國家偶像,也是在建構正當性。既有的意識形態與新興的意識形態間,必然會產生拉扯與衝撞。

其實,早期的聞一多在〈讀騷雜記〉中傾向於否定屈原因憂國而死,「說屈原是爲愛國而自殺…,說他的死是屍諫,不簡直是夢囈嗎?」,只有「大一統的帝王下的順民才特別要把屈原擬想成一個忠臣」。那憂國的說法何以占據歷史論述的主流,聞認爲這是將歷史人物偶像化的結果——「一個歷史人物偶像化的程度,往往是與時間成正比的……時間愈久,偶像化的程度愈深,而去事實也愈遠」。將屈原重新送上神壇的,是後期皈依了共產主義理想的聞一多,他特別撰文〈人民的诗人——屈原〉,屈原順理成章地契入了他唯物主義史觀的階級鬥爭分析中,成爲了「生得光榮」最適當的象徵。聞一多的解構,奪了專制皇權的權,他的建構,又賦了共產主義革命的權。終於,國民黨的子彈,奪走了他的命,他的死與死後的他,成爲了中共常常塑造的一個神話——

他成了屈原。

今時今日的端午節,或許更多意味著一天的假期和家人的團聚,也或許歸根結柢是一盤賺錢的生意。死在照相技術發明前的屈原,被後人勾勒出了畫像,印在了課本上,又被莘莘學子們惡作劇地左添一筆,右添一畫。屈原被消費著,神話在崩解著,龍舟競渡成了體育,大肉粽子唾手可得。

如果屈原的真身還在汨羅江底數著身邊的遊魚,望著這世事的紛擾,是否會寫下新的《離騷》?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