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明敏教授──溫文儒雅的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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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明敏教授給人的印象,是一位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學者。他受日本教育,在加拿大、法國念研究所,回國在台灣大學教國際政治。他國際法的造詣深厚,成為台大最年輕的正教授、系主任,被選為十大傑出青年之一,並被蔣介石看上,任命為UN代表團的顧問,前途一片看好。

為什麼在如是前途看好的年輕生命時刻,在蔣家政權白色恐怖統治年代,明知以卵擊石,可能被判長期徒刑,甚至死刑,彭教授和學生,謝聰敏、魏廷朝,發表震驚世人的叛逆宣言,《台灣自救運動宣言》,呼籲台灣獨立建國?

《宣言》還沒發行,他們就被出賣、打入黑牢、判重刑。雖因各界、尤其國際特赦組織及美國的壓力,蔣介石特赦了他,但被嚴密住家監視,失去自由。

神奇的脫逃

忍受6年沒有自由的鬱卒生活,生不如死,他於1970年逃出地獄台灣,流亡海外22年。他的脫逃(escape)台灣,有如好萊塢電影 「The Great Escape (第三集中營)」,神奇、驚險,精彩無比。

22年流亡生涯,他繼續領導台灣獨立運動,無怨無悔,越戰越勇。他的「台獨之父」的崇高地位,備受台灣人的尊重。

1987年蔣家戒嚴統治結束,阿輝伯(李登輝)大力推動民主化,有成,成為台灣的「民主之父」。1992年彭教授回國參與阿輝伯的民主盛會,1996年選總統敗給阿輝伯,2000年幫阿扁(陳水扁)選上總統,當總統府資政,8年世界走透透,繞了地球好幾圈,呼籲各國人民、政府支持台灣的主權獨立、民主建國。

「台灣之子」阿扁出了問題,台灣人失去政權,「中國人」馬英九(「他,馬的」)奪回政權,台灣變成「中國」的一「區」,台灣的獨立建國被壓抑得奄奄一息,前途黑暗。

彭教授沒有返回美國,反而賣掉奧勒岡州(Oregon) 的豪宅,回國定居,拼老命,要和馬英九拼到底,就是不讓「他,馬的」出賣台灣,不讓專制中國併吞民主台灣,就是要完成他50年前提倡的台灣獨立建國大業。50年耶!真是情何以堪。

 

要和「他,馬的」拼到底

91歲的老人,身體當然大不如前,但溫文爾雅外表的心胸裡,仍然燃燒著一棵堅韌不拔獨立建國的台灣心。他老人家的台獨火焰,燃燒了50年,不僅依然旺盛,還越燒越旺。

對「他,馬的」出賣台灣的行徑,他認為已超出民主理性、和平反對的界線,忍無可忍,台灣人別無選擇,只有抗拒、反叛,甚至最終發動「人民革命」,以非和平的力量、自救運動推翻馬英九的「中國」政權。

 

彭教授台獨的心中一把火,燒了50年依然熱烈(keep the rage),和毛澤東的「人民革命」的野火燎原不同。老毛野心勃勃,以「人民」之名搞革命,是要燒掉舊的專制政權,奪權,建立自己新的獨裁政權。彭教授沒有老毛的權力慾,他反對蔣家的專制獨裁,抗拒中國統一台灣,要的是台灣人民民主自決,建立獨立的台灣國。

他主張的人民革命,是真的台灣人當家作主的人民革命,不是老毛(有史家說孫文也是)一黨、一人專制的假的人民革命。

不像老毛,彭教授不是「上井岡山」造反、殺人放火、改朝換代的梟雄人物。也不像印度的甘地、南非的曼德拉、台灣的阿輝伯,他不是能煽動人心、搞權勢政治的魅力領袖。

不過,他絕對是一位有心意、能力和智慧、能服務、造福人民的正常民主國家的政治家。很多地方,他像美國開國元勳、《獨立宣言》(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的作者、第三任美國總統傑佛遜(Thomas Jefferson)。當然,時空條件和遭遇不同,兩人很難相提並論。

傑佛遜認為,我們(人民)不僅有包括使用武力的權利推翻政府,假如政府違背我們的意願,我們有義務推翻政府。

很像傑佛遜

讀過彭教授脫逃記的人,一定會有深刻印象,他是一位有勇有謀、大智大慧、敢作敢為的思想家、行動家。這又和他平時給人的溫文儒雅印象有所不同。

彭教授生錯、活錯時代。他不是天生的革命人物,卻被迫先知先覺,一生扮演批判、抗爭、叛逆、反叛的歷史悲劇英雄角色。

我無緣當彭教授的學生。1964年《宣言》事件爆發時我在美國念研究所。1971年他脫逃去美國領導台獨運動,我又剛好離開美國來澳洲執教,一直到他1992年回國後才有緣接近。2000年阿扁執政後跟隨他全球走透透,為世界孤兒台灣開拓國際生存空間。打沒有國家名份的國際仗打得不也樂乎,卻也打得像唐吉訶德打風車般的無奈、悲情、難過。

2008年馬英九以「新台灣人」的呼聲贏(騙)得政權,我們民主接受台灣人民的決定。上台後「他,馬的」馬上變臉,說他不是「台灣國」的台灣人,是「中國國」的中國人。

2012年我們認為蔡英文該贏沒贏,馬英九故技重演,台灣人民再被騙,「他,馬的」再得4年出賣台灣的機會。我大失所望,對台灣人失望頂透,決定不再回去投票。彭教授和我一樣大失所望,但他無言哀傷悲淒心中的叛逆火炎卻越燒越烈,一點也沒有熄滅的跡象。

2013年,我出版2本論文集,請他寫序,把我讚美一番,真不敢當。2014年一月我再出書《有緣相隨──我的「非回憶錄」》,他剛大病初癒,出席了我的新書發表會,說了一樣讚美的話,我終生難忘。

非回憶錄裡我有一章專寫阿輝伯、彭教授、鍾肇政3位我最尊敬的前輩。寫彭教授,不像寫阿輝伯和老康(康寧祥),我沒找到一個論述重點、理論軸線。感覺寫得不深入、不過癮。

卡謬的叛徒

不久前,重讀卡謬(Albert Camus),因為念研究所念他一直沒念懂,卻一直念念不忘。如今年近80,越看人生、台灣、世界,越感覺卡謬看到的世界和我一樣,這個荒謬世界真的荒謬絕倫。

最近為好友陳永興醫師創辦的台灣《民報》寫專欄。本來寫318太陽花學運和卡謬的「我反叛所以我們存在」(I rebel therefore we exist)的理論連接,但越寫越想到彭教授。剛好和老婆月琴決定11月回去看選舉,並認為綠營會大勝,我們和彭教授有約要喝酒慶祝。

因而,文章寫到最後硬加上彭教授,幾句話,把他和卡謬的叛徒(rebel)並提。並提到,不久前,問候彭教授,說最近讀他的文章,感覺他火氣很大,一定身體健康。他的助理說,我讀到他的心裡了。我說,彭教授發表《台灣自救宣言》50年後,「因為馬英九出賣台灣,90歲(文章寫在他91歲生日前)的老人家大動肝火,要我們反叛馬政府」。

9月20日是彭教授被捕五十週年,《想想論壇》要我寫一篇紀念文章。想了一個晚上,覺得需要把彭教授和卡謬的連接說清楚一點。

我腦袋笨,不能完全參透卡謬的哲理,但他的2個主要哲學概念,倒不難瞭解:
一、他認為這個人間世界充滿荒謬,人就是無奈地活在這個處處都是荒謬的世界。
二、人要在這個荒謬世界活得有意義,「非反叛不可,不反叛就是自殺,就是死亡」、「我反叛所以我們存在」。

他說,活在這個荒謬世界,反叛(revolt)、熱情(passion)、自由(freedom)是活得有意義的三要素。一個人不僅要為自己,也要為正義和人類的團結(justice and human solidarity)反叛。掙扎(struggle)地往上提升,令人心滿意足。反叛的宿命,讓你生命有意義。反叛讓我們自由決定生命的方向,掌握自己的命運。

荒謬台灣

當下,信息科技突飛猛進,我們看到世界的荒謬,排山倒海,飛越時空而來,令人目瞪口呆、怵目驚心。中東的伊拉克、敘利亞、加薩走廊,那是血流成河的殺戮戰場。東歐的烏克蘭、俄羅斯,東亞的中國、北韓,也都天天有荒唐事,令人目不暇接。有些事不僅是荒謬,簡直是「上帝要你死先讓你發瘋」的瘋狂。

這裡我要簡單談談的荒謬和不荒謬、正常和不正常的人間事,範圍小一點,只談當代國家事務。19世紀以來的現代國家,經過200多年的實踐驗證,形成一套雖不一定是歷史終結但也已成普世價值的正常國家定義。

那就是:人民組成的國家有其確實的國家認同,合乎國際(法)公認的條件,以維護人民的基本人權,經過民主法治的憲政程序,解決人民的問題,讓人民自由地追求生命的快樂和意義。這就是傑佛遜的《獨立宣言》和彭教授的《自救宣言》的精神所在。

合乎這個基本精神的,就是當代正常的國家;不然就不是。以國家的生態環境來論,當代正常的國家比較不荒謬,不正常的國家比較荒謬。這樣籠統的說法,雖太簡陋,但說得通。

以此理論架構論之,世上200多個國家中,粗估約有100多個正常民主國度。約50多個有一定的民主架構,但離正常民主運作還有一段距離。剩下的40多國則仍不自由、不民主、不法治,不正常。前2者雖仍有荒謬現象,但瑕不掩瑜,正常比荒謬情況要多。後者相反,瑕多於瑜,荒謬情景處處都是,人民常生活在水深火熱中,難言幸福。

二戰後的40多年,台灣在蔣家的獨裁統治下,荒謬絕倫,是人間地獄。1988年後的20年,在阿輝伯和阿扁的改革下,台灣變成初步民主化的國度;但國家仍不正常,「中華民國」(ROC)仍是虛擬、荒謬的國家認同,民主憲政體制亂七八槽、殘缺不全,國際承認、生存空間一再縮小,人民當家作主也是虛多於實。阿輝伯追求的國家正常化寸步難行,進步不多。

2008年馬英九國民黨政權復辟後的6年多,台灣的自由民主人權倒退嚕,國家獨立主權快要被「他,馬的」消失殆盡,國家認同危機日益嚴峻,法治主義、司法獨立被搞得面目皆非,人民生活的不幸福,不安定,越來越嚴重。

在國家認同危機上,馬英九把台灣帶到比兩蔣時代還要嚴峻的危險境界。他的「ROC」,不僅主權遍及全中國和蒙古共和國,他還背叛他口口聲聲尊稱的「英明領袖」、「民族救星」蔣家父子,拼命要和把「ROC」趕出中國、逃亡到台灣的共匪建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PRC)握手言歡,和解統一。這個國家認同的荒謬性,舉世無雙,令台灣人精神錯亂,抓狂。

他推動國政更是荒誕不經。他6年來的外交休兵、國防休克、自我感覺良好的「台海60年來最和平」,最近鬧得滿城風雨的罷王(金平)政治鬥爭、服貿協議黑箱作業、違背民心的核四政策、318太陽花的「理盲、濫情」論斷、張顯耀洩密(匪諜)案的黑色鬧劇、政治迫害阿扁和APEC「馬習會」的荒腔走板,都歹戲拖棚,荒謬絕頂。

馬英九是一個不反抗、不反叛的人。他領導的台灣是不反抗、不反叛的國家。他半死不活,台灣也半死不活,都走向死亡。「他,馬的」「ROC」,說是當代最荒謬的民主國家,實至名歸,當之無愧。

面對如是荒謬台灣,50年前彭教授發表《台灣自救宣言》就說:沒有人相信「反攻大陸」。大家都認為,政府揚言代表中國是荒唐的,蔣介石對新疆、外蒙古和西藏的主張也是荒謬的 。我們感覺更嚴重的是政府對台灣本身所做的不切實際的宣稱:它代表中國和「自由世界」,以及島上人民一致支持「光復大陸」。雖然沒有公開談論「獨立」,但是 大家都認為:政府如果堅持其立場和政策,它有一天必會從聯合國被驅逐出來;所以,最基本的問題是改革和重組,藉以創建一個與現實切合的政府。

Keep the rage

宣言》主張,制定新憲法,建立責任政府,保障基本人權,實現真正民主,並以新國家身份加入聯合國。在1960年代冰冷的台灣政治氛圍裡,那是空谷足音、先知先覺的叛逆的話。

50年前的話,在今天荒謬台灣,一樣一針見血。因為「他,馬的」把台灣帶到更荒謬的層次,彭教授的rage(憤怒),心中的一把火,不僅沒有因年老體衰而稍有熄滅,反而更為熾烈、堅定。情何以堪,令人敬佩。

突然,想起1955年的電影,伊力卡山(Elia Kazan)根據約翰史坦貝克(John Steinbeck)小說拍的《East of Eden(天倫夢覺)》。憤怒叛逆的青年主角,由詹姆斯狄恩(James Dean)演出,演得精彩萬分,獲提名奧斯卡金像獎。Dean演的叛徒充滿憤怒和激情,和彭教授不同,彭教授溫文儒雅卻又大智大勇,他50年的反叛,濃厚、堅強卻又穩靜、高雅,非常特殊。

讓我非常想起卡謬。突然又想起,彭教授年輕時本來想念法國文學。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