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書介】不談論的談論方式:葉淳之《冥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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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冥核

作者:葉淳之

出版社:遠流

出版日期:2014/6

在談論葉淳之的小說《冥核》之前,讓我們先從一個簡單的問題開始:如果你想對一個社會議題表達意見,該怎麼寫作最好?

一個最直截了當的方式,是開始寫一篇論述性的文章:提出問題,找到論據,發展推論,正反辯證,給出結論。然而,不得不說的是,這樣的寫作風格在台灣可能只能影響極少部分有良好思維訓練的讀者,而這些讀者卻往往在大部分社會議題上有一定的認識,反而不需要大費心思去說服。於是,誕生了一種反向思考的文章:我們開始說故事吧。在故事裡,有著與你我一樣平凡的人,有他們的生活和困頓,他們遭遇了一些本來能夠避免的壓迫,流下了你也有著同樣溫度的淚水;作者並不構築論證來說服你「某某議題應當如何」,而是繞了一個彎,讓你看見你不會願意坐視不管的悲慘境況。

一者說理,一者抒情,如果用一種便於理解的簡化印象來想像,或可比擬一端為學術論文,另外一端是文學作品,而大部分意見表達的文章就座落在這兩個維度之間的某個點上。以此說來,葉淳之寫下近三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冥核》,作為有明確表達社會議題之意圖的「一個人的社會運動」,應該是偏屬於「抒情」的那一端吧?

是…但也不完全是。這或許是這本小說最有趣、對於台灣小說如何帶領讀者思考社會議題上最有貢獻的地方。同樣站在反核立場,《冥核》可以被放置在1980年代以降,張大春〈天火備忘錄〉、宋澤萊《廢墟台灣》以至於去年伊格言《零地點Ground Zero》的反核小說的譜系來思考。但是敏銳的讀者或許會發現,把《冥核》跟其他三作比較似乎有點奇怪,因為它雖然是反核的,但好像很難稱得上是「反核小說」。

所以它到底是什麼?作為一個鮮明的對照,我們可以先來思考時空上比較靠近的伊格言《零地點Ground Zero》。《零地點Ground Zero》跟《冥核》一樣採取了推理小說的形式,以「解謎」作為推進敘事的動力。而與1980年代的反核小說不同的地方在於,《零地點Ground Zero》的作家伊格言不斷強調其小說細節是如何地在科學上「可信」、「寫實」,它並不是抽象地幻想一場威力無限大、使台灣化為廢墟的核災,而是劃定了明確的受災範圍,描述了足以說服讀者的,合理的災後社會變遷與政治起落,以及某些就算經歷核災也不會變的、令人搖頭的「鬼島性質」。

伊格言在小說裡給出精確且符合邏輯(至少對於一般讀者如我們來說)的細節,核電廠會從哪個環節出狀況,在什麼樣的氣候裡,災情會如何擴散,政府應變的核心邏輯是什麼,怎麼樣的人會死傷而怎麼樣的人不會,哪些人會撤出災區哪些人不會…這一切使小說變得「可信」、「寫實」的努力,是緊扣著作家的寫作動機的:「我將介入此事。」他要使小說成為一種富含知識且便於吸收的有機體,因為故事總是比安全檢驗報告要容易讓人感興趣。伊格言試圖追求一種「左右逢源」:他一方面要利用讀者對角色容易同情、同理的天性,讓讀者自然而然和經歷核災,不可能再支持核能的角色站在一起;一方面卻又盡一切努力在知識上信實,讓每一細節都「有充足理由確信其為真」,使得整篇小說就像是一場核災的預演,也像是以小說寫成的一組強力的反面論證。抒情和理性,他兩端都要。

如果我們用《零地點Ground Zero》的標準來閱讀《冥核》,恐怕會大失所望,因為《冥核》在核能議題上所呈現出來的知識質量遠遠不如前者。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作家葉淳之對此不了解、或者說在寫作上不用功。相反的,如果我們不帶任何預設去讀它,這毫無疑問是一本非常非常用功,並且很精緻地化用了大量知識的小說,只是那些知識無關核能,而是中國藝術史、古玩字畫的掌故、民間傳說、沒落的台灣工藝(造紙與蝴蝶加工業)、台灣音樂、茶藝、數個台灣城鎮的地景、數個社會與環境運動、橫跨全球的角色背景…這些東西貫串了一樁連續殺人案,而讀者就將跟著角色進入這個以其刺激絢爛而令人屏息的故事裡。

那核能到哪裡去了?有的有的,在這樁連續殺人案的中心,還綁帶了一公斤的武器級鈾失竊的案件;並且透過巧妙的時空安排,將案件與1988年張憲義叛逃,導致台灣研發核武功敗垂成的歷史事件扣合在一起。但是,老實說,在《冥核》裡,「核」並不是一個太重要的元素,它在故事裡的功能類似「魔戒」,是絕對的珍寶,也是誘惑與危險之源,然而我們完全可以想像這本小說把它抽掉,換成另外一種稀世寶石,整個故事雖然會失色不少,但在結構上並不會受到影響。

我覺得最有趣的一點就在這裡,無論在作家的自述或其他文宣裡,「反核」的議題都被標舉成小說寫作的主要動機,但小說文本裡的「核」卻是可有可無的。《冥核》不像《零地點Ground Zero》,一抽掉核能、核災的細節就完全不能成立,即便沒有「核」,光憑十殿閻王的殺人儀式和蝶粉紙箋這些細節,也能撐起一部台灣小說史上罕有其匹的,精彩絕論的丹・布朗式小說。

如此一來,為什麼還要將它置入?

或許,這正點破了過去台灣小說家的盲點,我們總是迷信著「全有全無率」——要寫一個議題,就認真寫到無可挑剔(如《零地點Ground Zero》),要不然就乾脆不要寫,剔除不必要的元素,保持小說形式的簡潔。然而,回到本文頭兩段的那個「簡單的問題」,我們應該思考的是,當我們用「小說」來表達社會議題的時候,我們首先應該思考的是,這些小說的投射目標是誰?我們希望它打動、影響哪種人?不會是那種說出張大春、宋澤萊和伊格言三個名字就知道共通點的人,不會是那種會閱讀各種文獻與檢測報告的人,不會是那種會參加「不要核四、五六運動」的人,也不是那種會訂閱「核能流言終結者」粉絲專頁的人。

不是的,葉淳之精準的設定了她的目標讀者:《冥核》要影響的是那種只為了娛樂拿起一本小說,在電影院裡面幾乎都看好萊塢,臉書訊息串可能完全沒有社會運動訊息的,更廣泛的普通台灣人。他們如果翻開這部小說,會讀到一個肌膚水靈的天才少女、一個堅毅果敢的正義大叔,他們涉足在陌生而華麗的上層世界,面對強大的金錢勢力威脅而抽絲剝繭,一步步破解所有陰謀。在不遜於商業大片的緊湊節奏裡,這些讀者不知不覺讓自己的心和兩名主角合為一體,自然而然地希望他們的願望完成,有如那是自己的願望。

而就在整部三十多萬字的小說中,有幾處小小的敘述與對話,出現了一些簡單、刻板而有力的反核觀念,不多論證,一沾即走。但這就足以啓動一個悄悄的情感三段論:如果若芙愛上了海人,而且海人反對核能,那身為同情若芙的讀者你,怎麼可能支持核能?而會被這樣「偷渡」概念的讀者,可能不見得能欣賞《零地點Ground Zero》的流利簡潔,卻絕對能從《冥核》的熱鬧中得到結結實實的娛樂;他們可能會因為《零地點Ground Zero》完美的論證與推想心生戒心,反而更加不理性地縮回自己原有的立場當中,但像是隨手安插「核」細節的《冥核》卻有機會矇騙過關,因為它看起來好像只是在寫一部推理小說,好像「比較沒有立場」。──因為它根本沒怎麼談自己的立場。

於是,我們就看到了葉淳之這種「不談論的談論方式」,不再執著於「減法」的凝練詩學,學著熱鬧、分歧、東拉西扯、金沙與泥沙俱下的寫法。真正想表達的東西不一定要佔據最明顯的位置,而是當作無需討論的前提。我們沒事不會去懷疑海人幹嘛反對核能的,因為「這就是角色設定」;我們也不會拒絕和海人產生牽絆,因為和主角一起歷險是非常令人享受的。以上的比較,試著提出葉淳之《冥核》的特殊性,純然是寫作策略上的討論,不能導向文學價值的高低。

但當近年台灣小說家紛紛決定從現代主義的極簡世界踏入現實,試圖與社會對話的時候,如何思索讀者的位置、因應調整自身的美學風格,或許會是越來越重要的事。去年才有《零地點Ground Zero》,今年又有《冥核》,思維在實踐中演進,令人頗有層出不窮的驚喜感,只希望在可見的未來,越來越多的寫作者能從中吸取經驗,對更廣泛的社會議題進行挖掘與展演。台灣小說失去與社會對話的能力已經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了,我們需要儘快將它找回來,找到更多、更新、更有效的談論方式——希望一切都還來得及。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