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事想想】當公民到來,國家也就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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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一直以為,台灣人民(people)還不是公民(citizens),因為台灣還不是一個國家。
 
我是從「生活上的心理狀態」來區分人民與公民。人群活在世上,追求生活的保障以及維護共同生活的人情義理。這樣的一群人若可以用一族裔、地區、或國家的名字稱之,我們就稱他們是「某某人民」。而「公民」特指屬於一個國家的人民,這群人除了有上述特徵外,還多了一個理所當然的認定,認定自己的國家必然往未來延伸,有自己的未來。台灣人民,有這樣對自己未來的理所當然認定嗎?
 
不論你是藍是綠,如果沒把握不論是好壞是壞,在台灣的生活會有屬於自己的未來,那麼台灣就還是一個「地理名詞」。有那麼一陣子,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台灣人民的最大公約數是「維持現狀」。那也正說明,台灣人民不敢想望有確定的未來。
 
在承平時期或許看不出來人民與公民的差別,但在有外部壓迫或內部衝突時,人民與公民的不同在於:人民在意的是自己身上有多少細軟,公民在意的是群體完整的奮鬥。
 
我一直以為,悲傷地以為,台灣還不是一個國家,人民也就沒有一起的未來感,也就只能算計著如何累積身家財產,祈求錢財可以安定自己的焦慮,掩蓋自己的哀傷。於是,人民不在意價值,只在意好處。我想我自己也是這樣的人民,奉公守法以求自保,而在面對好處時,雖不致貪婪但卻常感軟弱。我,未曾是公民。
 
或許台灣的藍綠兩邊,並不是對台灣的未來有不同主張,而是對自己沒有確定未來的相互歸罪。因此,不論哪一邊都還不是處於公民的心理狀態;兩邊都有深沈的焦慮與哀傷,屬於流亡者的焦慮與哀傷。
 
我是綠是藍,又有何用?
 
二、
 
令我困惑的是,從3月18日以來,在我眼前出現的,是逐漸清晰的公民圖像。台灣還不是一個國家啊,為什麼會有公民?
 
為何是公民?這些佔領立法院的學生,不論是早已自我鍛鍊多時的黑島青,還是聞聲相偕而來一波一波的年輕人,他們經過短暫的混亂後即建立了秩序,不僅是與政府攻防的秩序,還有後勤補給、醫療後送、環境清潔、以及食衣住等生活的秩序。此外,他們只要有拖鞋頂著ipad就可以全球即時實況轉播,並且迅速建立國際發聲管道,以不同語言經由影音與文字讓台灣與國際接軌。
 
(我甚至覺得,這些學生完全體現了第二週期大學評鑑的重點,國際化與學用合一,因此教育部可以宣佈,有學生參與這次學運的大學直接通過大學評鑑,這些大學本年度就不用再次勞民傷財!)
 
更重要的是,除了知識理智與技能外,他們還具有美學素養與幽默感。音樂、藝術創作、調侃政府與彼此之間的調侃,隨時出沒在學運相關的訊息當中。我的同仁帶了德國學者到現場觀察,他們直說這不像抗議而像charity fundraising party(慈善募款園遊會)。雖然有人對此非議,認為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但我認為這正呈現了學生們展示的是不滿而不是委屈,是悲傷而不是悲情,是憤怒而不是怨恨。
 
雖然英美法等超過百年以上的公民國家,也常有像是此次攻佔行政院的「暴行」,但就算在這類似於台灣過去的抗爭活動中,我們看看被指為「首謀」的魏揚,他到底幹了什麼事:
 
魏揚(對著手勾著手坐在行政院大廳的人群):「我知道各位在裡面壓力很大。各位在裡面,我們在外面,無法即時保護大家,我現在要問,你們想要出去嗎?」
大家:「不會!」
魏揚:「好,我現在要說,不論大家出去或不出去,這個決策的責任在我身上。也就是大家今天要出去,如果被指責的話,就是我負責;如果留在這邊出了什麼問題的話,也是我負責。我再問一次,大家想要出去嗎?」
大家:「不會!」「不要!」
魏揚:「那如有人任何身體不舒服的話,不要猶豫,請到外面來找我們。……那基於安全的理由我還是希望如果可以的話,大家能夠出去,不過還是尊重大家。因為大家在裡面,我們無法進來確保大家的安全,如果警察要進來帶走各位的話。……」(隨後魏揚安排交代人員應變)
 
圖說:魏揚在行政院大門擔任指揮工作。圖片來源:Yam新聞
 
魏揚所為,既非無奈也不煽情,既不像藍也不像綠。他就像是一個把別人、把社區、把國家放到自己之前的公民。魏揚所為,一點都不像1945年來台的流亡政府倉惶軍民,也不像四百年前強渡黑水溝,或是228之後的悲情台灣人。
 
魏揚只是一個突顯的身影。這個世代的年輕人,不是一個兩個三個。那60多位在行政院內的年輕人,在立法院、行院政內外成千上萬的年輕人,他們像是早已熟識的朋友,隨時補位,彼此支持。他們一點都不擔心孤單,他們一點都不感到匱乏。他們不滿、悲傷、與憤怒,但在面對威脅與利誘時,談笑自若。
 
這樣的年輕人,不只在3月的立法院。如我前兩天在花蓮玉里遇到的「奇客邦」,15位年輕人,白天當老師、當廚師、賣童裝,晚上搞音樂、搞剪接、寫小說。在遠離台北的所謂偏鄉,相互支持,相互為有,過著豐盈滿溢的生活。
 
令我困惑的是,這些實實在在堂堂正正的公民作為,到底從哪來的?令我困惑的是,草莓如何一夜變太陽?抑或是,我們誤認了他們的身世?
 
然而我不困惑的是,他們沒有貪婪軟弱,也沒有警戒恐懼。他們就像一個國家的公民主人。於是我不得不有了這樣的結論:
 
318學運的年輕人,以公民的作為,為我們帶了國家。
 
三、
 
這樣的理解非同小可,至少在心理學的領域。許多的人類發展原型設定必將跟著改變。舉例來說,親子關係。
 
當「人民」當道,父母諄諄教誨的是安心讀書、明哲保身,不要多管閒事,重要的是出人頭地,或是至少獲取一個穩定收入的職業。對父母來說,子女永遠是他們的寶;他們以無止盡的愛也是無止盡的擔憂,滋養著自己的子女。子女感受到這語重心長的滋養,也就繼承了其中的心態,如同當年我這一代大部分的年輕人。
 
而「公民」的親子關係當如何?在這次318學運中我的同事楊翠老師給了一個示範。當自己的子女感受到、探討過社會的不公義,並且鍛鍊自己去承擔,即使在眾人都誤解的情況下,母親說:「我可以了解,我支持你們。既然行動了,就不必後悔。」母親的憂心一定難免,但子女不但是心中的寶也要成為國家社會的承載者。無止盡的愛在此化成無止盡的信心,是母親給予子女最大的滋養。這滋養必然造就台灣公民。
 
成千上萬的公民必然有成千上萬的公民母親。不必如楊翠老師般的知識份子,台灣母親們「在憂心中的信心」,正滋養著千千萬萬的年輕人。如同我的學生在臉書上的留言所顯示的:
 
昨晚在車站拿北上的車票,我家老母突然call me。
 
老母:你在幹嘛?
我:拿去台北的車票啊!
老母: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有好好思考過了嗎?
我:我知道,我有。
老母:那就去吧!小心安全,帶上外套,別著涼了。
 
於是,我就來了。
 
四、
 
然而像我這樣未曾是公民,但卻為人父為人師的男性又該如何?
 
容我在此掉一下心理學的書袋,說明這問題的重要性。
 
西方的精神分析理論說,依生物本能而活的小孩要通過對父親低頭,進一步認同父親所代表的社會價值,才能脫離本能衝動的支配,進入有秩序的社會生活。然而一旦孩子在社會上站穩了腳步,就要「殺死父親」(不要擔心,這只是象徵性的說法),以獲得自己的獨立自主。
 
也就是說,像我這樣未曾嚐過公民滋味的人父人師,面對堂堂正正的年輕台灣公民,除了擔心以外更有著巨大的焦慮,深怕自己代表的社會「人民」價值被掃成歷史的灰燼。於是我必須貶抑這些學生的作為,視之為衝動、沒禮貌、不懂事,要趕快回到學校好好學習,以後才能照著規矩在社會上辦事。如此我的焦慮才能撫平,如此我的時代才能保持。
 
但如果年輕學生不但不是血氣方剛不懂事,反而是正正當當的公民作為,那意謂著我所不熟悉的公民國家時代已經來臨,而我除了成為歷史灰燼以外,難道沒有別的可能性?
 
所幸除了母親以外,台灣的公民父親也已經現身。詹光裕醫師看到自己的兒子即使在被捕釋放後仍回到街頭為學生上課,感到無比的光榮與驕傲(「醫師父親動容 投入太陽花行列」。)。詹光裕醫讓我們看到的是,台灣的父親不需要貶抑年輕孩子的作為,也不必焦慮於自己時代的過去。看著眼前這些令人驕傲的年輕公民,就跟著他們走吧!他們將要給予我們從未經驗過的公民國家時代。
 
於是,我必須謙卑地祈禱:
 
我的學生已是公民,而我未曾是
請智慧賜予我
認出他們的太陽身世
明白他們尊重我,但不必尊從我
我知道他們仍需成長的引導
請智慧賜予我
能夠提供他們公民成熟的支持
 
我的學生已是公民,而我未曾是
請勇氣賜予我
承認他們的太陽身世
願意在其之後,受其帶領
我知道我將因此告別我的過往
請勇氣賜予我
邁向公民時代的步伐
 
我的孩子將是公民,而我未曾是
請智慧賜予我
請勇氣賜予我
讓我能夠跟上學生與孩子的腳步
讓我的生命實在又光榮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