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是駐韓獨立記者。自成大政治系畢業後,移居首爾並長期採訪韓半島時事,現經營「韓半島新聞平台」(K-NEWS ONLINE),供應南北韓相關報導與評論給各合作媒體。
還是大學生時,一位寒假來台學華語的韓國學生和我成為語言交換同伴。剛退伍的他先自學了四個月,所以已經會簡單地認字與對話。也因為比起其他韓國交換生,他已有些基礎,加上正式授課後,每晚我都帶他複習上課內容,一字一句帶他朗讀與模擬對話,要求像早期的三台主播一樣標準發音,他竟也能接受我的疲勞轟炸式練習,進步神速。
一天,經由朋友介紹,我們和一位在友系交換的韓國學生見面。這學生曾在北京待過一年,來到台灣適應環境並與本地人多次互動後,已能講上一口完全台灣味的中文。我的韓國同伴看到非常羨慕,才剛學中文沒多久的他看來似乎有點忌妒,在聚會結束後真的很在意地向我說:「該死,我到底什麼時候中文程度才能像他一樣好?」我當時並未察覺有異,只是拍拍肩膀安慰他,稱讚他現在進步速度已經很快,我也會繼續幫助他。
後逢春節假期,我帶他回我的老家台中過年,我和這位同伴開心地和我家人一起坐在客廳聊天,聊到一半時,他突然試圖向我媽以簡單的中文詢問:「米嚕酷的韓文程度和我的中文程度,誰比較好?」作為他同伴的我,對於他會問這種問題感到驚訝。
原來,他不只與周遭所見之人比較,連作為他同伴我的也成為比較的對象。
今年45歲、現居首爾的裡卡多是一位美籍英語老師,大學時主修教育與幼兒發展的他先後在台灣與韓國有過10年幼稚園與補習班英語教學經驗。
剛從郊區英語補習班下班的裡卡多向我抱怨他方才碰到的經驗。高級班的一位小學生家長在下課後跑來問裡卡多說:「老師,我的孩子程度怎麼樣?」裡卡多回答:「在韓國,沒有多少孩子像她一樣已經在高級班學英語了,比起很多人,她的程度已算是優異。」沒想到孩子母親竟然繼續追問:「我不要她跟下面那些人比,我要問的是孩子在班上跟那些級別接近或比較聰明的人相較,程度如何?」
「我當時真是覺得荒唐透了。」裡卡多對我說。「我回答那位激動的家長:『抱歉,我們不這樣對小孩子做比較。』我真的覺得沒有必要這樣做,那孩子已經是班上前三名了,我希望她能夠踏實學習,真正具備對話能力。」
裡卡多拿台灣和韓國的教學經驗做比較說:「在台灣,為了吸引家長,英語補習班花招百出,在教學上面講究活潑與創意,希望能讓孩子在無負擔的環境下學習。台灣的父母親比較關心孩子的學習意願,並充分尊重老師對學生的判斷,所以我們做老師的成就感非常高。」
「但在韓國情況就不一樣了,這裡英語補教業者重視紙筆作答,而冀求孩子成為優等生的家長比比皆是。每當有新學生進來,我要測試程度才能分班,但家長親一色的反應竟是『沒有測試的必要,我的小孩無庸置疑就是要配在高級班』家長為了逞鋒頭,竟向經營者關說式讓學童進去高級班,我上課時才發現孩子連英語字母都還不慎熟悉,他已經快崩潰了。」裡卡多說。
事實上,近來在韓國也出現家長在幼童才剛學會說話時就送去英語補習班的荒謬現象。過度望子成龍/成鳳的父母們希望在競爭激烈的社會下早點為小孩立下基礎,但許多幼童卻因發育未完全而在接受強迫雙語教育下出現溝通障礙、對話錯亂甚至自閉的情形。
裡卡多對我分析韓國的情況道:「這裡的家長們很心急,又處處拿著自己的孩子與他人相比,要孩子把跟班上一起學習的同伴視作競爭對手,比贏了家長才有面子。」最後他又說:「噢,還有,很多韓國父母們把小孩子送來補習班,都只是希望他們考試能考好。對他們而言,能不能真正與外國人溝通已經不重要了。」我冷笑回應他說:「我身旁SKY(韓國最好的三所大學:首爾、高麗與延世大學)出身的韓國朋友比比皆是,多益考過八九百分的也大有人在,但這些人多半卻無法用英語對話,一講起英語,他們總是慌慌張張,一字一句也說不清楚,甚至感到自卑。」
今年剛滿18歲,也曾出現在《想想》文章裡的韓國弟弟相受,在我剛認識他時,還只是一個高二生。一次暑假,我到他在江原道的家拜訪,相受的父母特地為了與我會面而跟致電學校與補習班請假。我詢問他說:「你高中的作息怎麼安排?」他回答:「在學校從早上八點上課上到下午五點,晚餐後從六點到十一點是學校的晚自習,十一點過後到補習班上課到凌晨一點,回到家幾乎已經是兩點了,一天大概就睡三四個小時。」
相受曾這樣對我說:「在我們社會,每個高中生不管成績好壞,大多都為了進入錄取機率只有0.42%的首爾大學競爭。我們都被那環境逼著要念書,周遭的人也都是這樣。每天上完課回到家裡,倒頭就睡,實在是太累了,也沒有心力再多想甚麼事情。」
多年下來的生活經驗,我的確讚嘆韓國充滿朝氣與向上力量的氛圍,我也是因為要享受這種在台灣難以體會到的進步力量而來此生活。但過度競爭已經誇張到令人覺得不可思議。
歷經外強侵略的韓民族,特別想求表現或出人頭地的進取心已令人驚訝。特別是在1997年發生金融風暴後,歷經一時的經濟崩潰,許多遭遇發展不安定、事業失敗的家長及生活陷入困境的家庭,只能更將心力投注在子女教育上。金融危機後,韓國步上急速經濟自由化,在世界影響力不斷擴展。在這樣的時代下,唯有透過高強度競爭存活下來的佼佼者,才能確保高收入與高地位。而當「競爭」成為社會的一元價值時,「比較」就會油然而生,成為競爭的最低限度評價方式。
相較於多數台灣學生安逸與無方向,或是畢業後因毫無頭緒而栽進研究所,韓國學生透過激烈的競爭考取名門大學,然後又四年下來,為確保自己能有「好的競爭力」與「成功就業」,我身旁的韓國朋友無不繃緊神經地到外面補習班學第二、第三外語、搶著到國外留學、取得資格證照、找尋企業實習機會。每天在住處附近的咖啡廳裡,總是能看見穿著西裝的大四學生卸下疲累身軀,他們不是剛結束實習,就是赴某單位面試,大家都希望能在大四或畢業典禮隔天就立刻成為職場人。
但在這樣的競爭思維下,我發現多數的韓國年輕人最終目標非常單一,多年的努力及與他群的廝殺都落於「我想進財閥工作」的企圖。這樣的競爭與比較,充其量只是為了獲得高收入、為了取得地位、為了達到長輩期待,以及,為迎合扭曲的大環境而被迫違背自我理想與判斷,成為社會的奴隸。
台灣的安逸、無危機感與韓國的好比較、激烈競爭,兩方都是過之而無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