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介紹】《巴達維亞號之死——禍不單行的荷蘭東印度公司,以及航向亞洲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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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巴達維亞號之死:禍不單行的荷蘭東印度公司,以及航向亞洲的代價》之推薦導讀,作者朱和之(作家)。


書名:《巴達維亞號之死——禍不單行的荷蘭東印度公司,以及航向亞洲的代價》

作者:麥克.戴許 Mike Dash(作者)、黃中憲(譯者) 

出版社:左岸

出版日期:2020年11月18日

參考連結:(博客來)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75492
那些在巴達維亞號上望見的

喝!傲慢的海洋,就算你的固執可以被征服,我的厄運卻永恆不滅……多少次我滿懷渴望地跳下大海的深淵,但是啊,我求死不得。我曾驅船全速撞上礁石,那船隻的可怕墓地,但是啊,連墓地都不接納我。無處尋覓墓地,無處召喚死亡,這是那詛咒最恐怖的判決。

────華格納《漂泊的荷蘭人》

自從十五世紀海權時代展開,西歐國家紛紛習得高超航海能力,積極向遠洋探險、貿易,也使得歐洲經濟重心從地中海移到大西洋岸。而在十七世紀橫空出世的荷蘭,其航海技術又使一干老牌海權國家瞠目結舌。

在那個前往東印度(以印尼為基準)單程平均超過十個月的年代,卻有幾位荷蘭船長迭創紀錄,從一百八十天、一百三十八天乃至不到一百天。如此神速超過人們理解,紛紛說這必是與魔鬼交易的結果,最後附會成了「漂泊的荷蘭人」傳說──某位荷蘭船長輸了與魔鬼的賭注,被詛咒永世不得上岸,只能在在海上無盡漂泊。

這個傳說被改編成無數文學戲劇作品,最著名的莫過於華格納所寫的歌劇,其中荷蘭船長的主導動機狂暴而充滿悲劇性,在一片陰磣中伴隨呼嘯不止的風聲。

為了追逐遠方財富賭上靈魂,最後只落得無盡漂泊,永世不得超生,這就是人們對遠洋航行以及荷蘭人的某種印象,而這種印象大致上並沒有錯。

當時海上航行備極艱辛。沒有導航、定位、氣象觀測工具以及精確的海圖,只能靠航海家的經驗與勇氣。由於高度依賴風力航行,船員最大的噩夢是駛入無風帶,比如幾內亞灣,還有印度洋中心,在燠熱而無一點飄動的空氣中陷入絕望的停頓,食物飲水慢慢耗盡,疾病悄然蔓延,最後將人逼瘋逼死。

因此VOC(荷蘭聯合東印度公司)航路和我們今日的直覺想像很不一樣。船隻從歐洲出發,循西非外海通過赤道之後,得先順風向西南方的巴西航行一段距離再折回東南。在非洲南端的好望角停補後,並非朝著東北直奔印尼,反而得更往南行,借助咆哮西風推送,快速涼爽地掠過印度洋南方,然後北轉,沿著澳洲西岸而上。

聽起來很美好,問題是船長該在什麼時候轉動船舵?轉得太早便會一頭闖進地獄般的無風帶,太晚則可能撞上澳洲西岸的礁石。神奇的是,兩百年間將近五千個航次裡只有四艘荷蘭船隻在此觸礁沉沒──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本書主角巴達維亞號。


VOC船隻從荷蘭到印尼巴達維亞(今日的雅加達),平均一趟航程費時八個月,成員死亡十分之一。抵達東印度之後還須面對熱病、戰爭和天災,三分之二的人終其一生不曾再回到歐洲。以如此嚴峻的代價,依然阻止不了兩個世紀間百萬人前仆後繼航向東方,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追逐不可思議的巨大利益,二是走投無路下的孤注一擲。

荷蘭土地狹小貧瘠,又從一五八一年開始和歐洲霸主西班牙打起延續八十年的獨立戰爭,非常依賴越洋航海的巨大利益來支撐。共和國議會特許VOC在好望角以東行使國家權力,包括貿易、外交、鑄幣、殖民、開戰與媾和,因此當時遠洋航行具有國力與軍備競逐的意味。

以巴達維亞號為例,她一六二八年出航時載運的銀貨總值相當於今日新台幣十億元左右,預期獲利是二點五倍,而當年VOC總共派出十八艘大小船隻前往亞洲。

隔年巴達維亞號在西澳洲外海觸礁沉沒,漂流到荒島上的倖存者甚至發動喋血叛變,很快成為轟動歐洲的大新聞。這個事件融合了對遠方冒險故事的浪漫想像,以及宗教異端的詭魅元素,與班德固(Willem Ijsbrantsz. Bontekoe)船長的《東印度航海日誌》同為荷蘭家喻戶曉的兩大航海傳奇。

本書作者麥克.戴許以犯罪鑑定般的細心、耐性與推理,從千頭萬緒的資料中重建了巴達維亞號的航程,以及叛變過程的諸般細節。

戴許告訴我們,會登上這樣一艘船的人通常沒有什麼選擇,他們多半是流浪漢或者歐洲三十年戰爭造成的孤兒,甚至某些高階管理人也是惹上麻煩才被迫遠走高飛。

三百多個亡命之徒挨擠在一艘帆船上航行近一年,原本就已經是一種高度擠壓的異常狀態。何況當船隻觸礁沉沒,正商務員與船長駕駛小艇前往兩千五百公里外的巴達維亞求援,被遺留在荒島上的乘員四望都是無盡汪洋,自覺生還希望渺茫,又處於信仰、律法與權力的真空狀態,人性頓時急速扭曲並且肆無忌憚起來。

書中詳述了叛變首謀科內里斯的生命史,並以大篇幅描寫其恐怖統治,從一開始為奪權而殺人,到後來變成為了娛樂或者某種變態心理而殺人。作者用當代精神醫學眼光檢視其一路偏斜的心理軌跡,而非一味從道德角度加以批判。

同時戴許堅持把所有罹難者的名字和遇害過程一一寫出,純粹從敘事角度來看,他們的死對情節無足輕重,但戴許認為許多犯罪主題的書寫過度強調乃至美化罪犯,但當代史學關注的重點早已從權勢人物轉移到平凡小民的遭遇,他正是透過留下每個小人物的名字來表達尊重之意。

於是我們可以理解,他對越洋大帆船上一切運作細節的描寫絕非出於獵奇,而是真心關注當時身在那艘船上的每一個時代中的不幸者,也深刻地探求這樁悲劇背後的精神因素。


對臺灣讀者而言,在有如真實版《蒼蠅王》的傳奇故事之外,我們還能從這本書清楚窺見荷蘭的歷史脈絡,並且認識到VOC前來亞洲經營的鋩鋩角角,進而對其在臺灣的活動形成參照。

首先我們看到荷蘭人在東方的亡命求生性質,便不難理解他們若干蠻橫的手段。VOC為了控制香料產地,毫不手軟地屠滅班達島原住民和安汶島上的英國競爭者。他們在閩南沿海擄掠一千四百名中國人,強迫興築澎湖風櫃尾城堡,最後幾乎全數死亡。在臺灣,他們用武力征服原住民村社,更將小琉球滅村。

其次也可以看到VOC商業利益至上的作風,只要能達成貿易,什麼仇恨或原則都可以擱置。譬如他們與鄭芝龍、鄭成功父子交手,幾度開火血戰之後又能立刻坐下來談生意,其務實與彈性可見一斑。

此外,本書第六章提到一個細節:東印度總督顧恩為了打開對中國的貿易,在一六二一年派出艦隊攻打澳門失敗,遭遇生涯中少有的重大挫折。在此稍作補充,那支艦隊逃離澳門後,轉而在隔年占領澎湖,又兩年後被明朝都司沈有容率兵逼退,才轉往福爾摩沙,在大員島(今台南安平)上建立商館,展開為期三十八年的貿易與殖民事業。

當一六二九年巴達維亞號在西澳洲外海觸礁沉沒時,VOC的亞洲總部巴達維亞城遭到當地蘇丹率領萬人圍城,一度被迫自己燒毀城區退守要塞,最後艱險地贏得勝利;在臺灣,大員商館遭遇西拉雅人的強烈反抗,又因濱田彌兵衛事件與日本衝突(VOC經營的特殊形態與對日本的挫敗,可參考亞當.克拉洛的《公司與幕府》),幾乎站不住陣腳,經過數年折衝才重新確立經營基礎。

可以說,一九二九年前後是VOC在亞洲經營轉危為安的關鍵時刻,巴達維亞號船難與叛變事件令局勢雪上加霜。儘管如此,荷蘭人依舊以武力、謀略與狠勁克服阻礙,在亞洲建立了龐大的貿易體系,以及長達兩百年的荷蘭黃金盛世。


一九六三年,一名澳洲龍蝦漁夫潛水時發現了巴達維亞號的殘骸,在荷蘭掀起一波巴達維亞熱。後來一名木匠威廉.佛斯(Willem Vos)以十年時間打造了一艘複製船,包括索具、滑輪、絞盤、帆布和大砲都如實製作,最大幅度重現了這艘十七世紀「東印度人歸國海船」。

二○○五年夏天,我前往荷蘭萊利斯塔德(Lelystad),登上停泊在港邊的巴達維亞號複製船。和其他拙劣的仿造品不同,這是神魂俱足的真玩意兒。我在船上整整待了三個小時,試圖揣摩船員們遠離家鄉、航向未知的心境。

下到幽暗封閉的底艙時,艙壁上不斷傳來水波輕撫船身的溫柔騷音,讓人意識到自己已然身在水面下,與海水只有一道艙板之隔。我好奇著當大船在汪洋中行駛時,會發出什麼樣的聲音?

我不無浪漫地開始想像眼前裝滿各種香料、瓷器和絲綢的光景,而空氣中氤氳著胡椒、丁香和肉豆蔻交纏的熱帶撩人氣息,角落裡更不時閃現出黃金盛世的熠熠光輝。後來才知道,大船朝東方啟航時,底艙裡瀰漫的是混合了海水腥臊、汗酸與糞便臭味,並在長時間悶滯下產生種種病菌的惡氣。而當船隻遭遇暴風,幽閉在底艙的船員,會在全然黑暗中被劇烈地拋擲甩盪,並且受到死神敲門般不斷重擊船身的巨浪聲響所驚悸。

那次我前往荷蘭,是為了對臺灣歷史進行延伸考察,我想知道荷蘭人為什麼不遠萬里來到臺灣?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今日荷蘭關於黃金時代,以及VOC的餘緒出乎意料地少,少數保留下來的老建築也多維持實用功能,而非作為讓人遙想感懷的歷史紀念物。

因而登上巴達維亞號複製船,沉浸於時代氛圍,成了此行最大的收穫之一。同時,我也在台夫特的書店買到幾本介紹相關歷史的好書,其中就包括這本《Batavia’s Graveyard》,在裡面首次讀到關於十七世紀越洋航行的諸般細節。將書上所述與登船經驗兩相印證,對當時前來東方的歐洲人有了生動具體的概念,更對那時臺灣可能的樣貌開始有了很不一樣的想像。

如今打開這本書的中文譯本,一時喚起多年前追尋歷史的心情,耳際似乎還能聽見那沙沙的潮聲。隨著內容開展,也再次被敘事細節所吸引,不由得想,無論是復刻一艘歷史古船、書寫一本非虛構的歷史故事,還是創作虛實相參的歷史小說,高度的考據與擬真絕對是其精魂所在。於此同時,創作者也必須把歷史的斷裂與縫隙悄無痕跡地填補完整,在深刻理解的基礎上,用高明的推論與想像力抹平、上色,使之看似渾然天成,無從察覺修補的痕跡,進而使整段歷史重新鮮活起來。

《巴達維亞號之死》就是這樣一本高明的歷史書寫,充滿閱讀趣味,也帶給我們豐富的啟發。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