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勵產業騙殺全國純潔青少年—芭芭拉.艾倫瑞克《失控的正向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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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媽,我跟你說,我老公真的很過分……」

媽媽:「也沒怎樣,幹嘛在那邊小題大作。老公在外面有女人這種事情多得是,人家老婆也沒像你整天哎來哎去。」

女兒:「可是對方是男的耶……」

媽媽:「……那你當初幹嘛要嫁他?現在後悔了吧。後悔有什麼用,還不是你自己不長眼,要怪誰?」

爸爸:「怎麼最近都這麼晚才回來,是跑去哪裡玩了。」

兒子:「加班啦。公司裁員裁很凶,剩下三個人要做所有的事,說要一直加班加到年底。」

爸爸:「當初叫你回來接自己店裡你就不要,去上班也是你自己選的,你要做就不要抱怨。」

兒子:「……我什麼都沒說好嗎!」

很多時候,低階者一開口抱怨,就會招來同儕和權威的包圍檢討。首先,聽者會否認有問題存在,如果這招失敗了,那麼就會轉而把問題歸咎於說者自己犯錯使然,而犯錯又被歸咎於心態錯誤。只要兒女遇到人際衝突,那麼父母通常指責兒女,是他/她自己的錯。只要員工質疑問題出在哪裡,那麼主管就斷定是說出來的人自己有問題。以上對話是虛構的,因為人們從小被訓練了十幾年,已經把父母的價值觀內化,遇到挫折、痛苦,知道說了只是討罵,毫無幫助。他們根本不會說出來,而會自動切換到自責、自卑隱瞞,羞恥怕人知道,成為地雷,自己設法迴避,被人誤踩就會傷痛、暴怒,認為別人刻意要傷害他。

一直都不知道長輩這麼擅長切割是從哪學的,直到芭芭拉・艾倫瑞克《失控的正向思考》為之命名,它才登記了戶籍認祖歸宗。它叫失控的正向思考,是殺人不見血的水砲車,可以把抗議群眾沖到幾丈開外游不回來。

芭芭拉・艾倫瑞克,一個沖走水砲車的女人,她可不是省油的燈。此書從作者罹患乳癌的經驗切入,她發現激勵產業設法善待乳癌患者時的照顧想像,是極力把患者兒童化,送她們泰迪熊,但這些產業可不會送攝護腺癌患者火柴盒小汽車。還送化妝品,要她們打扮自己、讓心情變好。對讀者而言,這種想像暗示了陰森的真相:女性一脫離童年就成為疲憊的照顧者,再也沒人會理她們,除非是想從她們身上訛詐照顧;女性只有年輕漂亮才會得到關注,而被關注才會使她們心情變好。所以獎賞這些故障送廠的照顧者,就是催眠患者回到童年受照顧的狀態,給她玩具當禮物。催眠患者縱然已不年輕,但「漂亮」仍然是值得奉獻的人生目標,即使乳房切除手術和憔悴病容摧毀了它。激勵產業心目中的好女人是遭遇打擊不吵不鬧的乖孩子,痛苦和恐懼都該藏好、自我調適為感恩成長。就讓男人去探討生命的意義、哀悼的過程、惡運、肉體凋敝、死亡、毀壞的力量,女人負責假裝沒這回事,繼續照顧老公、小孩,負責維持吸引人的外貌。作者上乳癌患者的討論版發文,抱怨生病的麻煩,結果惹怒癌友群起叫她閉嘴。因為她喚起了眾人極力逃避的痛苦——在這種失能的焦慮下,放棄精神分析、心理諮商、人本心理學,獨尊行為學派,想靠制約改變行為,便造就了書中呈現的龐大激勵經濟。

本書導覽了美國龐大的激勵產業,它的百萬種產品殊途同歸,就是否認現實。業界相信,罹癌者支持團體、心理治療可令患者心情變好,導致免疫力提升,進而治好癌症。減肥、求偶、失業白領求職的激勵營也都叫學員「保持樂觀、就會實現」,除非你相信吃下去的東西會令你發胖,你才會胖,不相信就不會胖。卡內基訓練要讀者假裝正向,強迫自己吹口哨、哼歌。公司訓練總機、空服員隨時都要假裝熱情亢奮來接待顧客,耗盡她們的真實情緒。這些文化,源於喀爾文教派的嚴厲自我監視傾向,藉工作逃避自我檢查壓力。基督科學教派繼而興起,相信世間沒有貧窮、疾病、邪惡,疾病源於當事人失職,惡運是負面想法所招致,所以抱怨或產生不好的念頭時就該懲罰自己,滌淨昇華、預防壞事。

讀者發現,這種歸因很符合人類的直覺。許多原始部落相信,人若沒受巫術所害就不會死亡、生病、受傷,厄運是因為被人作法下降,或干犯自然神靈所致。一萬七千年前克羅馬儂人在法國、西班牙等洞窟留下大量史前岩畫,描述人群獵捕野牛,考古學者解釋畫壁畫是狩獵前的儀式,許願滿載而歸,並且清晰具體地把期待畫出來。《秘密》同樣鼓吹「吸引力法則」,宣稱人可以心想事成,只要想像得越清晰具體,連自己也信以為真,活得像是心願已經實現,就能哄騙心願實現。

本書帶領台灣讀者一窺翻譯暢銷勵志書在美國的原生脈絡。知識階級了解全球化的變遷:製造業外移中國等地導致美國工人失業,非典型僱用壓榨勞工。他們尋找經濟轉型解方,譴責政府缺乏金融監管、導致次貸風暴。但大眾被隔絕於學院研究之外,被現代的巫術所籠罩:《積極思考的力量》、《秘密》、《不抱怨的世界》、《有錢人想的和你不一樣》、《追求卓越》、《誰搬走了我的乳酪?》和無數正向心理學書籍,多數基於錯誤援引量子力學理論和其他研究,或被媒體扭曲的錯誤報導。福音派教會的電視牧師,宛如直銷天王天后,炫富吸引想要變有錢的窮信徒捐獻,生涯教練要企業學員沒完沒了地改善自我,這都是吃勞工的人血饅頭進補。教會、企業、學術、教育、醫療用正向思考洗腦,合理化企業壓榨,防止群眾覺醒、抗爭。

反思正向思考邪教書籍在台灣暢銷的脈絡,就會發現,父母長輩控管兒女情緒的政治,是極權文化的一部分。近年中國紀錄片《大同》中,偏鄉地方政府機關的老少公務員們,利用午休在庭院排好隊形練唱紅歌(愛國歌曲),準備九十週年黨慶表演的景象,使我沉睡的戒嚴回憶一驚而醒:國、高中時,動員學生午休練習國慶大會的觀眾席排字表演;二、三年級的軍歌比賽,愛國演講、作文、朗誦比賽,走分列式和操槍表演;排演民族舞蹈,從「山地舞」到哈薩克舞,表示九族共和、四海歸心,都跟《大同》是同一回事。《大同》中黨慶電視節目,男女主持人的身姿、語調、手勢之歡欣高亢,好像要是沒那麼嗨就會被拖出去吊死。就好像極權國家派去參加奧運的選手,要是比賽沒拿到金牌,臉色都跟死人一樣,因為回去後自己連同家人下場都很可怕。中國現代繪畫回顧文革傷痕,不是畫紅衛兵互相攻擊、勞改三反五反的動盪無奈悲傷,而是畫露齒大笑。一個只能笑、不能哭的社會。

情緒就是宣示、就是行為。負面、錯誤的情緒,被歸為叛亂。而政府動員展示歡笑、熱情等正確的情緒,就是維穩。

安伯托・艾可的小說《玫瑰的名字》回顧中世紀的傳統思想,認為笑扭曲人臉,違背神性,墮落為獸欲、瘋狂、顛覆秩序,不宜見人。台灣軍教片的笑料,魔鬼教官大罵新兵:「笑什麼笑,你牙齒白啊!再笑就讓你倒大楣。」暗示同樣的肅清氛圍。確實,體制權威都經不起嘲笑,暴露其可笑的一面。要腐蝕獨裁者的權力,輕蔑、好笑漫畫像或取滑稽綽號的殺傷力,遠超過聲嘶力竭的攻擊。笑對極權是危險的威脅。在日治時代,人物紀念照並不作興微笑、大笑,而是人人面無表情。而今天走到了另一極端,笑的專政。如同書中所述,制式化的親切,已成為商場往來和服務業的基準。不笑才是突兀、異常的,「裝酷」近乎挑釁。臉書大頭照、自拍、合照,笑容已經通貨膨脹。負責拍合照的人習慣口令指揮:「西瓜甜不甜?」其實並不存在什麼西瓜,而是利用眾人齊答「甜」的嘴形,在畫面上造成一種大笑的錯覺,集體表演正確的情緒。在風景名勝留影,也常聽見拍照者要求被拍者「怎麼沒笑」、「再笑大一點」。我們笑得越多,笑就越顯匱乏,需要笑得更多,才能達到以前的滿足水準。照片笑容的鎮定效果在貶值,而面無表情則淪落到等於擺臭臉。

我們使用臉書的方式與此相去不遠,主要是向陌生人展示生活中快樂、顯赫的時刻,越不快樂的時候越私密。我們以快樂衡量人生資本。過去祖母輩常誇讚嬰兒「好笑面」——嬰兒看著陌生人然後露出微笑,周圍成年人跟著笑,說明流露正面情緒足以充當社交潤滑劑,心情好是美德,嬰兒就以超齡才藝服務大人的情緒、顯然值得稱揚。現在一位朋友告訴我,她家小寶寶進的托兒所,保母每天拍攝幼兒們飲食、玩耍,上傳部落格和家長群組。有些父母就抱怨,自己的小孩在照片裡看起來不夠開心。這些家長希望托兒所幫助他們的孩子處於正確的情緒,或表達正確的情緒。這種形象檢查的恐慌正在塑造下一代。本書揭露正向思考的神話,讓讀者省思,到底需要多少正能量才能夠暫時抵消環境的負能量,飲鴆止渴的困境究竟源於何處,真正面對失能需要的是什麼。

激勵產業和所有獨裁工具一樣,無非是分化群眾、蒙蔽誤導、解除他們團結處理問題的能力。而《失控的正向思考》能將受苦的人從迷霧招聚起來,溝通合作,建立解決問題的資源。芭芭拉・艾倫瑞克執著於面對面去注視那些被蠱惑之人的困境,光是從中感受她的熱情光耀,就能療癒靈魂中那些被長輩襲擊的舊創。美國那些被蠱惑之人的面孔,就是長輩疲憊、憂患的容顏。



書名:《失控的正向思考》

作者:芭芭拉・艾倫瑞克(Barbara Ehrenreich)

出版社:左岸文化

出版日期:2020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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