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百味台灣菜》:黃德興師傅的料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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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蓬萊閣學徒

那時,我們家後面有一戶姓陳的鄰居,跟我們家很要好,陳家有個小孩子叫陳文郎,與我年紀差不多、感情很好,他和我們家也有些親戚關係。我媽媽小時候就送給別人當媳婦仔(sim-pū-á,即童養媳),這陳文郎叫我外婆為姑婆,關係牽來牽去,所以他都叫我媽媽「匏仔姑」,算是有一點點親戚關係的遠親。陳文郎的舅舅,姓張,名金柳,人家都叫他妙師,在大稻埕的蓬萊閣酒樓當師傅,陳文郎也因為妙師的關係在蓬萊閣當囝仔工。他知道我常沒工作,就將我介紹到蓬萊閣。

那時蓬萊閣正好缺人,我在家裡沒飯吃,所以爸媽也希望我去那邊工作,去那邊就有飯可以吃。酒樓的東西很夠吃,吃的東西又很好,有時候還可以帶回家,像油炸得比較黑的,都可以帶回家,還有豬油渣,也都讓員工帶回去。說起來,我去蓬萊閣酒樓學當廚師,在當時算是一份很不錯的工作。因為這間店算是高級酒樓,不是一般的食堂、飲食店或路邊攤,可以吃到很特殊的東西,如果是食堂或麵店就比較不好。而且以前住在鄉下,也沒去過酒樓,所以來到蓬萊閣後看到這家店這麼漂亮,心裡覺得很開心。

相較之下,我父親和兄弟的工作就辛苦多了,父親和我哥哥、弟弟三人後來都到北投的大窯窯廠工作。大窯在北投山上政工幹校附近,有做碗也有燒磚塊。當時北投還有另一個窯廠叫「七星窯」,在大同路上,都在做碗。北投出產的白土(方英石)很有名,所以窯廠很多。以前日本做碗也會跟這邊買白土運去,從北投外銷日本。後來,有一次發生山崩,才不能再挖白土,窯業也跟著沒落。我大哥跟弟弟都是在窯廠工作,薪水很少,一天只有幾塊錢而已,還要自己帶便當, 裡面是hô 飯再配一點菜,去買個一塊錢的土豆(花生)當做菜,吃飯配土豆,這樣就很高興了,所以生活很辛苦。

我是在「二二八事件」過後才到蓬萊閣去的。「二二八事件」是一九四七年,我在一九四八年的時候進去,待了六年,一九五五年因為蓬萊閣宣告解散而離開。以前蓬萊閣的工作人員都是親戚介紹親戚,我其實不算是親戚,只算是半親戚,所以我很認真在那裡學。我到蓬萊閣之後是當小工。我們裡面師傅大概有三十幾個,閩菜的師傅共有十七個、廣東菜八個、川菜六個、煮員工餐的有兩個,小工有十二個,還要再加上洗碗的三個,廚房總共有四、五十人。閩菜的師傅最多,當時的結婚桌(婚宴席)都是閩菜為主,當時閩菜的主廚人稱高甲師。至於粵菜,應算是較高級的菜,當時因為是戰後,很多從大陸來到臺灣的官員,都是吃粵菜,日本時期杜子釗就曾受聘任行政主廚兼粵菜的主廚,但我去的時候他已經回大陸,不在蓬萊閣了。至於飯菜類,就是有飯有菜,填飽肚子、比較沒那麼講究的,就以川菜為主,我已忘了當年川菜的主廚是誰。

當時的蓬萊閣算是臺灣高級的交際場,很多官員都在那兒宴客,像黃杰、周至柔、彭孟緝等將軍,以及林柏壽、杜聰明、杜萬全等政商名流。彭孟緝和王叔銘是蓬萊閣的常客。蓬萊閣位在現在南京西路賓王飯店的位置,算是大間店面,依現在的店面來看大概有五間店面那麼寬,另外旁邊的四間店面也是它的。蓬萊閣是幢三層樓的建築,一樓是接待室和行政室,一樓大門左右兩邊各有一間特別房,是招待上等客人使用的包廂。二樓、三樓是宴會廳,二樓的宴會廳可容納六、七十桌,後來又加蓋三樓的宴會廳,約可辦一、二十桌,至於廚房則是在大樓後面。蓬萊閣的建築很高級,磚頭都是從大陸來的,跟江山樓一樣。它的大樓玄關也跟總統府一樣,車子可以直接開到門口,Boy桑會出來招呼、開車門,Boy桑是端菜和服務的,也就是現代的服務生,以前都是男人當Boy桑,都戴手套、帽子,像穿禮服一樣很體面。他們的地位比不上廚師,不過小費多,小費一賺不得了,比師傅的收入更多。

以前的酒家很特殊,花樣很多,會讓一些小孩子Boy負責為客人拿東西、端茶水,因為小孩很可愛,小姐們就會慫恿客人多給些小費。蓬萊閣的門口還有花園跟樹圍,日本時代好像有撞球部跟理髮廳,但我去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只有房間部跟宴會廳。

我工作的時候都是住那邊的宿舍,宿舍是在大樓後面搭一個比較矮的房子,然後隔成兩層,總共住了十幾個人。臺北人住比較近的都會回家睡,外地人或住比較遠的才在那邊睡。住宿的大部分是童工,還有大陸來的師傅會在那邊睡,然後樓梯下有單獨的隔間房,大多是日本時代就來的師傅在住。

蓬萊閣的主人一開始是黃東茂,後來賣給茶商陳天來。陳清汾是陳天來的兒子,我到蓬萊閣時陳天來已經過世,由陳清汾擔任董事長,陳水田則是「代表人」,陳水田似乎是陳家的「家長」,也就是管家的意思。以前大戶人家都會有一個管家,主管會計,收租金什麼的都是會計在處理,老闆有多少錢自己也不知道。他們陳家的田很多,很有錢。在臺北市的北投有許多地都是陳天來的。就像臺北縣(今新北市)的林本源一樣,看得到的地都是他們的。在三七五減租、耕者有其田後,才將土地放領給農民,這些農民才開始有自己的田,不然以前都跟大陸一樣。

在戰後除了原本在大稻埕的蓬萊閣以外,還有一家新蓬萊酒家(位在臺北西寧南路和成都路交接處),跟一家位在北投的蓬萊別館,此外,還有一家在第一劇場樓上的蓬萊閣,這三家都是陳水田開的。在蓬萊閣沒做之後,陳水田開了新蓬萊酒家。後來,新蓬萊關了,他又在臺北延平北路第一劇場樓上開設蓬萊閣,是跟生生戲院的老闆Inoken在一九五九至六一年合開的,那個老闆本來是個賣東西的,裝扮得像小丑一樣,用麥克風喊東西、玲瓏這樣,口才很好,後來開了戲院賺錢,才接著跟陳水田合作開餐廳,在戲院的樓上開了第一食堂。一九五九年我退伍回來到一九六一年之間又改成蓬萊閣。但後來這些餐廳都賣掉了。

陳水田開的餐廳裡的師傅,都是由高甲師幫忙栽培的。高甲師與水田的關係很密切。以前去過廈門,因為他的為人比較「兄弟氣」,跟廈門那邊的一些黑道兄弟交情很好。後來陳水田去廈門時,和當地的黑道有些糾紛,被黑道控制,是高甲師去幫忙化解。因為高甲師都會保護陳水田,所以水田很疼高甲師,他開餐廳都請高甲師幫忙,廚師都是由高甲師幫忙栽培。在戰爭結束後,廣東的師傅都回去了,蓬萊閣的頭手就由高甲師擔任,高甲師去新蓬萊之後,才換朝師下去做。朝師和德記茶行有些關係。

我從十二歲開始到蓬萊閣做小工,大概做了三、四年,才調去做蒸籠。我們十二個小工分成三組,這三組每個月輪流在早上做不同的工作。第一組負責收拾酒瓶,以前酒家都有很多酒瓶,這些酒瓶都是師傅的福利,所以第一組就要去宴會廳收集所有酒瓶,放在餐廳後面。第二組是負責敲煤炭跟清煤灰的。以前的燃料有大柴、木炭、土炭(煤炭)、コ─クス(cokes,焦煤)四種。土炭是一般火車在用的煤炭。コ─クス算是土炭燒過,再去萃取,顏色有點白金色,是高級的煤炭,比一般家庭用的がら要來得好。大柴就是蒸籠在用,烤箱都用土炭,コ─クス是用於一般的炒菜,木炭則是起火。起火的時候,要先將柴跟紙先放下去,木炭再放下去,接著才放コ─クス。因為燃料都堆在廚房外面,所以要把它搬進廚房給師傅用,還要負責把灶裡的煤灰清除。第三組是負責去永樂市場拖菜。

當時,由負責採購的人向永樂市場的攤販買食材,跟他們買好之後,約定時間放在一個地方,我們會去那邊等,再把食材用リアカ─(rear car,二輪拖板車)拖回去。以前就算是一隻豬,也是要整隻拖回來給師傅處理,不像現在這麼方便,會把肉切好送到家裡。但是我們去拖菜的時間沒有很長,沒多久就因為酒家開很多了,賣菜的變得很競爭,就變成他們會送來給我們,不用去拖了。我開始去拖菜的時候是一九四八年,到一九四九、五○年的時候就不用拖了。但我們還是常用リアカ─運輸物品,像是在政府機關或銀行的招待所,或是像黃東茂等有錢人家裡辦外燴,得用リアカ─將桌椅送過去,至於菜餚都是先在酒樓內處理成半成品,再用車拖到當地由我們的師傅當場料理。

我們買的豬通常是整隻的,最少也是買整片的,回酒樓後再由師傅慢慢處理,腳蹄做捆蹄,豬油也得下鍋去爆(piak),豬皮得先曬過再下去炸,才能做成磅皮(pōng-phoe),磅皮是做員工飯菜在用的,是員工的福利。我們員工吃的飯菜會有白菜滷,裡面就要用到磅皮,白菜滷都是員工在吃,料理沒用這種東西。至於腸子,如果是要做香腸,得將腸膜剝下來,再將肉灌進去,香腸通常是用於冷盤。我們料理也沒有使用豬頭,只有用豬頭上的耳朵,將耳朵綁成一綑、一綑,再下去滷,滷起來後再和肉一起去冰凍,結凍後就可食用了,通常是切塊,當成冷盤。每個部分師傅們都要處理到好,我們只要拖回來給他們就好。我們小工的工作主要是處理青菜、海鮮、殺雞、殺鴨和殺小豬。我們買回來的雞、鴨都是活的,回來後先關在雞寮和鴨寮裡,要用時再把牠們抓來殺。

我們三組小工在早上七點多就開始做各自的工作,做到八點多就閒了。然後去市場回來後,十二個人再一起去做食材的處理工作。有的去殺雞,有的去殺鴨,有的去拔蝦殼,有的去殺魚,有的去殺田雞、鱉、螃蟹,這些都是由我們小工處理。無論是切紅蔥頭、剝蒜頭,都要由我們這些徒弟做,學功夫都要從基礎學起。現在餐廳的材料都是半成品,沒有辦法這樣訓練了。將所有的食材處理好以後再分別交給油鼎的、蒸籠的師傅,分配完後下午師傅再開始做菜。

我在蓬萊閣一個月賺一百零四塊,平均一天三、四元,比起我在窯廠工作的兄弟,還要來得好,生活上也算快樂。雖然都是小工,但許多人是有背景的,都是些有親戚關係的人,不是師傅的姪子就是外甥,甚至有些附近的茶行也會拜託師傅頭引薦他們的親戚來工作。有親戚關係的人,就比較會聚在一起,所以小工也有分黨派。有些人因為是靠關係進來,工作上會漫不經心,也會貪玩,以前都看電影,看電影不用錢,因為陳清汾是第一劇場的股東,他的三嫂─波嫂,也就是陳清波的太太,會給我們招待券。但我們得幫她收集剩菜剩飯,就是菜尾,她都叫我們收,收起來拖去德記茶行,她再拿去送人。那時候在酒樓辦宴席,沒有將菜尾包回去的習慣,客人的水準都很高,沒像現在這樣。

我做了三年小工,十五、六歲的時候,開始被分派到蒸籠部門見習,就是負責蒸東西、顧蒸籠的。蒸籠部分有兩個人負責,除了顧蒸籠外,還得負責魚翅、豬腳筋、魚皮、海參的原料處理,以及高湯的蒸、煮等工作。我們蒸籠的工作很多,比較忙的時候小工就會來幫忙。一般能做蒸籠工作的是因為比較勤勞、比較認真,師傅才會把你升上來。以前要升級沒那麼簡單,前幾個升級都是靠關係的,有家庭背景幫忙的或有親戚可以牽成的就比較容易些。

在蒸籠之後,接著就是顧油鼎的工作,主要就是炸脆皮雞、香酥鴨、乾坤套(脆皮腸),也要負責炸腿庫、油蔥、蒜仁等材料。有時候客人較少,烘爐沒開火,掛爐烤鴨也改由油鼎負責炸。那個油鼎很大,一次可以炸七、八隻雞、鴨。蓬萊閣是比一般的酒家還要大間的酒樓,這種等級的酒樓不會使用回鍋油,蓬萊閣使用的油都是自己用豬油脂下去爆。

炸過之後的回鍋油我們稱為「烏油」,都不要了,一大桶一大桶放在旁邊,每個月都分配給員工,像師傅要的話也是要分配,我們小工也可以拿一些,我就將油提回家。蓬萊閣使用的油都是豬油,所以除了烏油外,還有豬油渣也可以帶回家。除了豬油外,蓬萊閣也使用一些沙拉油,但不是用來調理食物,而是用來打沙拉醬(美乃滋),那時候冷盤都會要用到沙拉醬,像龍蝦,都得沾著沙拉醬吃。顧油鼎的工作再升上去,是砧板和鼎頭的工作,前者負責切菜,後者負責炒菜。砧板分成頭砧、二砧、三砧、尾砧,從尾砧開始往上升級,鼎頭也分成頭鼎、二鼎、三鼎、尾鼎,同樣從尾鼎往上升。到了砧板和鼎頭時,工作就比較輕鬆了。

鼎的位階比頭砧稍低一些,專門負責一些重要菜餚的料理工作。頭砧就是二手,也就等於副主廚,負責開菜單。再上去就是頭手,也就是主廚,負責指揮所有的廚師。除了砧板和鼎頭外,還有點心部,專門製作鹹、甜點心。但我差不多只在顧油鼎做了五、六個月,之後蓬萊閣就倒了。雖然當時我沒有到砧板、鼎頭,但在顧油鼎、蒸籠比較閒的時候,因為我嘴巴比較甜,就會跟師傅他們撒嬌,他們就會讓我練練看,自己去旁邊用副砧幫忙片金錢蝦、孔雀蝦、切肉絲、絨雞(布袋雞)等,只是比較沒有學很多。我是屬於比較沒關係、比較笨的,所以得比別人認真;因為比較認真、嘴巴比較甜一點人家才會幫忙,才會牽成你,師傅也比較願意教你一些東西。

比如說看到師傅把刀擱在那裡,就主動向師傅說我來磨啦、我來磨啦。那時候每個師傅都有他專用的刀子和抹布,都保持非常乾淨,沒徵得師傅同意,不能隨意碰觸。如果師傅洗澡,有換下來的衣褲,就順便、順手把它洗一洗。否則許多師傅都只會把技巧告訴自己的親戚,不會告訴沒關係的人。以前的技術傳授不像現在教書那樣,說的那麼明白,要自己努力,也要人家牽成。

一九五○年代許多人都不識字,也不會講國語。那時候一些大陸過來的師傅,就跟我們這些不識字的本地師傅,共同請一位女老師來教我們寫信,還唸《指南尺牘》跟《寫信不求人》兩本書,那兩本書都是漢字,因為沒有學ㄅㄆㄇㄈ,所是用臺語發音。老師是受一位受日本教育的臺灣人,住在蓬萊閣對面白玉樓的巷子裡。白玉樓以前是溜冰場,後來改建為大樓後是花蓮貨運,之後才改為白玉樓公共食堂。

書名:蓬萊百味台灣菜

作者:黃德興/口述;曾品滄/主訪;陳瑤珍、陳彥仲/整理

出版時間:2019年12月

出版社:玉山社

 

關鍵字: 台灣菜蓬萊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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