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在街頭闖蕩,在廟堂拔劍砍柱。曾是刑期比短第一名政治犯。
現在:種菜,種花,還自以為是吟遊詩人。
李安回答聽眾針對他的電影《與魔鬼共騎》的提問,無疑的是5月10日李安龍應台對話中最精采的一段。
5/10「我的時代和我」李安與龍應台對談。影像來源:Youtube
中國從一窮二白中崛起,如今成長速率還遠超過台灣,「拒絕西方模式,皈依儒家精神是關鍵」,崇拜中國巍然崛起的,幾乎這樣異口同聲。這透著古怪____儒家核心精神是反商,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但今天以貧富懸殊做核心手段利潤掛帥做基礎而崛起的中國,竟然可以說是憑藉儒家而起?
有趣的,韓寒發現台灣市民比中國市民可愛多多,他認定的理由也是因為台灣有儒家。這同樣古怪____因為台灣市民的可愛,是公民社會或者是市民社會走向成熟的一種表現,而儒家精神的基礎卻是小農經濟。
但,不管如何,中國驕傲崛起,台灣人可愛,根源總不能到中國外面去找,於是中國「正統」的儒家便當然是根源了。
一切的好都來自儒家,那麼,如今李安如此傑出,當然關鍵所在當然也是儒家了。
李安先是大學考試落榜兩次,後來讀的是專科,紐約大學畢業後失業長達六年的時間,後來他的電影,各種國內外大獎接連不斷,票房,藝術評價同樣顯赫,於是他的生平一再成了最好的勵志故事。
聽說,李安常自己強調儒家教養,於是不只他的成功被美稱做最標準的儒家勵志故事,他創作最主要的泉源也被認定是濃厚正統的儒家思想,眾影評家說他「特重禮教及倫常,是儒家思想的信徒」,「處處是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三綱五常的影子」,「 中國儒家情懷在作品中隨處可見,這是中國導演心理上最欠缺的。」
的確李安,「中國讀書人温柔敦厚之旨,數十年如一日。」這大大像是儒家氣質。
但,首先有個問題,儒家既是正統氣勢凌人,又總把女人和「小人」並為「難養也」之列,便有理直氣壯的,大大方方的正統的男人架式,李安偏偏是靦腆得可以。
問題的其次,他謙沖有禮,也是儒家風範,過去大家也這樣認定,但是這形象在5月10日和龍應台的對談中看是破功了。他談到他拍的<與魔鬼共騎>時竟說,所有美國人拍的南北戰爭的電影都和西部片一樣,沒有一部符合歷史的真實,只有他這一個外國人拍的是真實的。
口氣夠大了吧!真是一點也不知靦腆和謙沖。
然而當我們發現他的不知媔婰和謙沖時,我們也才找到真正的李安___那就是對「正統」的,「經典化」的價值世界的叛逆。
5月10回答聽眾時他終於把他這一個精神清楚地表達了出來,由於流徏的一生,使他始終或者自然地或者勉強而强烈地以旁觀的角度凝視,質疑甚至慘烈地解剖,挑戰,他面對的「正統」價值觀。他說西部片是商業邏輯虛構出來的;而美國人的南北戰爭片是戰勝者的自我美化和自我吹噓,而美國人在虛偽地滿足於虛構之後,虛構便成了正統,甚至教條。
這令李安不服氣,他要替南北戰爭的失敗者講話,他要進一步透過電影還原歷史的真實情境,更重要的,只有面對這樣的真實,人才可以從虛偽的「正統」美國神話中解放出來。
這就很奇妙了:官方正經八百的歷史和大眾的信以為真原來是虛假的,而他掀開虛假偽裝,讓真實還原的工具是虛構的電影故事!
他這種精神不只貫穿了《與魔鬼共騎》,也貫穿了他許多重要的作品,《色•戒》、《斷背山》等甚至早期的電影都無不如此。
他在對談中沒提到他對儒家的理解和態度,但聽了他在對《與魔鬼共騎》的說法後,你還會跟著眾影評家們以信守,闡述三綱五常,儒家正統的觀點來理解李安的電影嗎?
他不符合儒家精神的還不只是對正統一貫性的挑戰而已,他挑戰正統教條的策略是把活生生的人擺到最尖銳的衝突情境之中,讓他無可迴避地去掙扎選擇,他讓人「呼死」(給他死)在衝突中,他說衝突是西方文明的特色,既然如此,這很儒家嗎?
然後,儒家做為正統主義,對是非道德有明確的結論,然而李安強調人是複雑的,他說Pi漂流故事不只有兩套敘事,他還藏了幾個,但那一個正確,他卻沒有答案。
李安做的,還不只把美國南北戰爭中北方的「大傳統」,大敘述加以解構而已;他同樣把「南方自己的正統」放在衝突中加以試煉,這一點他在對談中並沒有提到,但在電影中他表達得很清楚,顯然,他認為只有全面地面對衝突雙方的「正統」,人才能真正地解放____儘管他一再強調他自己是站在弱勢的,失敗的一方。
這樣的李安太非主流價值觀,太哲學性,太顛覆(也太不中國式的和稀泥)了。然而他卻把以這樣非主流,反叛正統的作品推到主流的社會,主流的商品市場中而大受寵愛___包括西方的,東方的,中國的,台灣的主流社會和市場,這真是了不起。
文化部安排的對談題目「我的時代和我」,是充滿正統勵志氣息的嗎?2007印刻文學登了我一篇說李安電影的文章,文章題目正好也有「時代」兩個字:<《色.戒》,情色大時代對決與救贖>____談的卻不是勵志而是顛覆正統對時代的定義。
如今對談中,李安雖靦腆依舊,聲調溫柔依舊,卻再也掩不住他追根究底,顛覆叛逆之氣的本質。
唯有走過顛覆叛逆,人才能解放,才獲得救贖吧,於是我們發現他的靦腆溫柔似乎是一個徹底地處理叛逆價值時的外交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