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想想】為什麼「學者治國」很恐怖?

友善列印版本

某日閒來無事,在網路上不小心瀏覽到經建會主委管中閔博士當官前在台大發表「我的學思歷程」的講稿,才知道他在質詢台上那種「不要命的自負」(The Fatal Conceit),是來自當年「努力就會成功的」學術訓練所養成。

不過這位計量經濟學的高手,在政治實務上顯然適應不良,才會對GDP不如預期解釋出「沒料到消費這麼疲軟」這種鬼話。其實,物價上漲導致人民的實質所得降低,自然消費就會疲軟,這是隨便路邊問個人都知道的事情,這位經濟學家的「沒料到」,正突顯了他過往的學院人生和現在的官場人生和民眾有多脫節。

學院和社會脫節一直被詬病,學者對於社會提出的建言,也往往因為被認為是不可行的「書生之見」,而無法獲得廣泛的認同。又或者說,學者之見往往只見於少數人閱讀的學術期刊,影響力相當有限。偶而集結對於公眾議題發出聲音,卻有往往不是被特定媒體操弄為政治喊話,要不然就是言論一下又因為沒什麼特別而被淹沒在口水海中。甚且,無論是慘遭操弄或者無疾而終,所述言論對於社會而言,大多不痛不癢。清議淪落如此,當然令人浩嘆。

前一段時間,先是讀了不少司馬遼太郎的作品,然後又因為對於他的反戰立場的確認,而陸續讀了名建築師安藤忠雄和動畫大師宮崎駿的自傳。司馬在歷史小說中追尋日本的原型、安藤視建築為「讓人們齊聚一堂,可以相互對話的場所」,而宮崎駿則隨時困擾於自己對戰爭的矛盾感,與對當代日本的批判。讀他們的作品,總是吸引著我思考對於「過去」與「未來」的種種想像。很多人都以為他們是學院裡的大學者,但檢視其學思背景,發現他們都沒有博士學位,其中安藤忠雄連大學都沒讀過。但這些人對於日本的影響,應該遠超過學校裡的知識份子吧?

要講起沒讀大學的知識份子,就一定要提起2006年過世的美國作家Jane Jacobs,她的《偉大城市的誕生與衰亡》(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 1961)被認為是與《資本論》、《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等名家同級的美國社會學百大經典。但很多不認識她的讀者都不曉得,這位歐巴桑只有高中畢業,這本經典的文字輕鬆易讀,之所以經典,是因為它被認為是一本真正為居住在城市的人們而寫的作品。書中所極力批判的,正是美國戰後興起的「都市計劃」學說,這派學說認為金融區應該是金融區、公園也應該要是公園,都市需要縝密且專業的規劃,才可以發展。

但Jacobs卻指出,那些規劃都太理論,理論化到忘了城市裡面住了人。她以街廓為例,認為街廓的存在有其生物多樣性的共生意義,小朋友在街道上玩耍,那些三姑六婆式的自然監視,其實遠較在公園裡遊戲安全。每次讀到這段,就會很想搏杯問Jacobs對於當前滿街監視器的世界有什麼批評?

Jacobs對於當時都市計畫學者所推崇的「郊區化」也採取批判的態度。她認為郊區遠無都市生活的有趣,而間接形成的賣場與高速公路文化,也導致了汽車的氾濫。她批判那些規劃學者只想蓋美美的社區,卻忘了人才是社區裡最重要的主體。

Jacobs是一位城市生活的支持者,她認為都市生活具有公眾性的意義,鄰裡街廓也有其自我管理的功能,這些都是在冷冰冰的郊區沒辦法感受到的。簡而言之,Jacobs認為都市應該在尊重現狀的情況下進行改善與更新,而不是為了成就學者的實驗魅力而「砍掉重練」。

她回歸本質的說法得到廣大的支持,其中一位支持者Russell Jacoby在《最後的知識份子》(1987)中給都市計畫學者補上一刀,他在書中提出一個問題,為什麼美國在70年代後,就不再有學院外的公共知識份子了?他舉格林威治村(Greenwich Village)的沒落為例,指出城裡的租金上漲,知識份子租不起房子,只好搬到郊區去,郊區自然沒有都市的能見度,知識份子無法生存,只好轉入當時正大量擴張的學院裡。Jacoby說,美國已經不再有不來自學院的公共知識份子,他們莫不以學校為中心,以極少數人閱讀的專業期刊為溝通平台,「屈從於一種新的拉丁文,亦及一種脫離大眾生活、賣弄學術的新風氣」。

處處都很「美國化」的台灣,其實也面臨了類似的問題。都市的房價不斷攀升,導致了在都市活動的年輕人被迫往郊區搬遷,讓都市漸漸失去了活力。北台灣的人口版圖正在變化,台北市民不斷的淨移出,如果房價持續攀升,誰知道二十年後台北市會不會沒有青年人口居住?東區的夜店裡面都是老人在跳舞?

這麼說當然誇張化了,但持續的房價攀升,確實會導致人口結構的調整與資源分配的不均衡。前陣子某房屋公司董事長為了澎湖設賭場一事發表了高見,他的見解我大多不同意,但其中一句話我卻覺得荒謬地有理,他說,澎湖不是適合養老的地方,大安區才是,因為那裡的醫療資源最豐富。

儘管台灣知識份子的學院化不是因為郊區化所導致,但知識份子學院化的確是一個事實。學院當然不是輕鬆的地方,但學院的忙碌,導致了知識份子把大多數的心力都放在升等、補助,甚至因此而屈從於研究經費的權力之下,自然就失去了Edward Said在《知識份子論》(1993)一書中談到知識份子該是「業餘者」的可能性。

而知識份子往學校走,甚而將自己限縮於象牙塔的學術拉丁文內,更導致了公共批判的不可能,因為他們的語言已經失去了與民眾對話的能力。更恐怖的是,當這些學者擁有穩定的職涯,再想「學而優則仕」的同時,他們已經在校園裡度過了與社會截然不同的數十年青春,於是,像管中閔這樣優秀的學者,就會說出「沒料到消費疲軟」之類的蠢話,幫助大家見證了所謂「學者治國」的恐怖。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