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歷史】錯亂時代下的台籍老兵自焚者：許昭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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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書寫

馬非白

發佈於 9月 1, 2019

暗暗的時陣看海的形影

海的形影起落的形影

暗又擱明暗又擱明

若親像失落佇過去的人生

擱干若返來咱土地的人生心

——李敏勇

他是台籍日本兵，也是中國國民黨蔣政權的台灣技術員兵；在日本受過訓，也在中國受過訓；曾參加國共內戰，更被蔣政權派往美國接收軍艦；竟成了蔣政權海軍第一件台灣獨立案件的政治受難者，刑滿還遭到兩次非法拘押。

許昭榮前半生就在這種錯亂、扭曲、無情的時代中掙扎，後半生一度成為黑名單而流亡美、加，然後就全力投入為台籍老兵（不管是台籍日本兵、台籍蔣軍或台籍中共軍）的權益奔走，最後，他以自己的手浴火而去。

許昭榮，1928年十一月十三日出生於屏東枋寮。1943年加入日本海軍在台灣徵召的第二期志願兵，隔年從日本海軍飛行機整備學校一一二期畢業。

終戰後，在1947年又被國民黨政權徵召為海軍「台灣技術員兵」，送往中國青島的「中央海訓團」（海軍官校前身）受訓，受訓後奉派參與蔣政權接收的34艘日本賠償艦修復工作。成為台灣人中極少數同時受過日本和中國的海軍作戰訓練者之一。

1949年奉派前往美國接收《太湖號》護航驅逐艦，同年八月，參加國、共戰爭中的塘沽戰役。後來，在戰亂中請長假離營返台，進入中油高雄練油廠工作，兩年後被密告是逃兵，被蔣政權台灣保安司令部逮捕，送回海軍「復補」。

1955年，因他具有特殊的資歷，再度被派往美國接收《咸陽號》驅逐艦。這次任務期間，他的思想發生了重大變化，並因一次意外的機緣而讓他接觸台灣獨立思想，後來竟肇致了中國海軍的第一件台獨事件。

那年八月，《咸陽號》正在布魯克林海軍造船所，做回台前的最後檢修。當時，聯合國第十屆年會正在辯論台灣地位問題；《紐約時報》也在那前後報導了廖文毅在東京成立《台灣臨時國民議會》的消息。

這兩件事觸發了他對台灣意識的思考。1956年二月初，便透過曲折的途徑取得該國民議會印行的《台灣獨立運動第十年：1955》小冊子。這本小冊子一共只有五十四頁，是用英、日兩國文字印刷，發行對象是外國人，呼籲國際人士支持台灣人爭取獨立、自主。他把這本小冊子帶回台灣。

同艦多位台籍士官曾向他借閱這本小冊子，其中一位用筆記手抄了一份；八個月後，又有一位上士借閱，卻在第二天被政工官沒收，政工官接受許昭榮的辯解而未予追究。後來竟因手抄筆記的台籍士官逾假未歸，值星官搜查他的衣物，找到手抄筆記，於是，包括許昭榮及八位閱讀過該小冊子的台籍官兵全部被捕。

海軍第一軍區司令部軍事檢察官，將此案辦成蔣政權海軍第一件台灣獨立案件，以「陰謀破壞國體，竊據國土」為由提起公訴，1958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判決。當時三十一歲的許昭榮被判有期徒刑十年，其他人則被判五到八年不等。

許昭榮先是關押在新店安坑軍人監獄，後被移到火燒島新生營勞改、洗腦，在此期間，他曾翻譯了《東京夜話》、《世界民間故事集》等書。1972年服刑期滿時，竟然被蔣政權警備總部以「有繼續偵查必要」為由，兩度延長拘押兩個月。

出獄後，他在高雄加工出口區的日商信和公司服務，又因產品產地標示為「MADE IN TAIWAN, REPUBLIC OF TAIWAN」（台灣共和國製造），遭密告涉嫌叛亂，再度遭警備總部逮捕，拘押四個多月，因查無實據才獲不起訴釋放。

隔年，他創立一家貿易公司，遭中國國民黨政權禁足長達十年，1985年才獲准前往美國拓展業務；1986年，施明德在火燒島監獄絕食，他參加南加州台灣人團體進行聲援的抗議遊行，因而成了黑名單人物，後來獲得加拿大政府的「政治難民庇護」。

經過這麼多的顛簸折難，他在加拿大期間開始思考台籍日本兵、台籍國府兵（台籍蔣軍）、台籍中共軍的遭遇與命運，深嘆台灣人缺乏戰爭歷史記憶，不知「為何而戰？為誰而戰？」。台籍日本兵的部分，在日本創立《臺灣青年社》、投身臺獨運動的王育德，從1975年起就在日本從事台籍日本兵的補償請求運動；而後兩者的悲歌則很少人知道，更沒有人關切。

其實，二戰後，中國國民黨政權曾將一萬五千名以上的台灣青年，強迫送到中國參與國共內戰，無謂犧牲者超過過一萬，僅少數台籍國府軍（台籍蔣軍）倖存返台。大約有三千人被俘並強迫改編為共軍，其中有一部分更在韓戰爆發後投入戰場，後來，台籍中共軍大多滯留中國，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遭受批鬥、折磨。

1987年底，許昭榮在加拿大開始和中國方面聯繫，尋找滯留中國的台籍老兵救援工作，並撰文引起台灣國內媒體的關注。1989年，他取得加拿大政府的「難民護照」後，更展開奔波於中國進行踏查及「尋人、尋屍」的工作，首度初步蒐集了中國國民黨政權刻意忽視而付之闕如的台籍國府軍（台籍蔣軍）部分資料。

黑名單禁令解除後，他即返台全力投入爭取「台籍老兵」的權益——關切台籍日本兵，推動台籍國府軍（台籍蔣軍）、台籍中共軍返鄉運動，為陣亡的「台籍老兵」立碑，建立台灣國家戰爭紀念館等等工作。

許昭榮到處奔波遊說，為這些工作大聲疾呼，結合倖存的「台籍老兵」舉辦說明會，甚至走上街頭，慢慢地，才讓越來越多的人知道：原來台灣無端接連被捲入二次大戰、國共內戰和韓戰等戰役，無數「台籍老兵」的悲慘命運。

除了前述被中國國民黨政權連拐帶騙送往中國戰場的眾多台灣青年之外，根據日本官方統計，台灣有20萬7,183人投入太平洋戰爭，戰歿、失蹤3萬304人。此外，尚有盟軍空襲台灣，及被徵、騙為慰安婦的女性等，皆造成大量死傷以及難以抹去的傷痕。

許昭榮披荊斬棘的苦行歷程，充滿了無限挫折與無奈。「台籍老兵」後來雖然終於可以返鄉，但是，比外省人老兵整整慢了一年，條件也更嚴苛；台灣兩大政黨對於「台籍老兵」問題從未重視，後來雖然立了碑、劃地闢為公園，卻似乎著力不深而有應付了事之嫌；中國國民黨政權的議員更且蠻橫杯葛紀念公園名稱；甚至令人厭氣的是：許昭榮曾經希望時任總統的陳水扁寫碑文，竟遭拒絕。

精疲力竭的許昭榮，2008年看到台灣政權被化獨漸統的馬英九拿去之後，又選擇在高雄舉辦國宴，失望悲憤之情達到絕頂，於是，選擇在那年的五月二十日，開著廂型車到旗津戰爭與和平紀念公園引火自焚，向台灣的當權者做出嚴肅淒厲的抗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