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克船長與太平洋》導讀:「三下太平洋」的探索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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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知識的幻覺阻擋了全知全能地發現,這是文明發展的常態而非異端,只有勇敢而具有想像力的少數人,挺身向事實與教條為敵,才能撥雲見日。現代世界版圖的認知直到十八世紀後期才慢慢成形,在此之前,南半球「未知的南方大陸」依舊神祕未解,北半球仍設法找尋貫通大西洋和太平洋的航道,庫克船長接下了這些任務。《庫克船長與太平洋》大量翻述原始日誌資料,重新回顧這段大航海時代後期的歷史,強烈地感受到當時歐洲白人視角下的世界觀,正如隨行的約瑟夫.班克斯(Joseph Banks)所言:「我們看到最真實的世外桃源,我們將成為這裡的國王,這已不再是想像。」

庫克船長的成長背景並不耀眼,家中排行第二。這位蘇格蘭出身的農場工人之子,年輕時受雇在運煤船上擔任學徒,定期往返英格蘭沿岸各地。見習三年後前往波羅的海的商船工作,1752年成為雙桅橫帆運煤船友誼號(Friendship)的大副,擢升船長後隨即於1755 年投入皇家海軍「打掉重練」。很快地,他在1756年首次臨時執行指揮職務,負責在HMS鷹號(HMS Eagle)巡弋期間,擔任附屬單桅快速帆船庫魯撒號(Cruizer)的船長,並在1757年通過航海長考試。七年英法戰爭是其嶄露頭角的轉捩點,聖羅倫斯河及其周邊地圖的繪製證明了他是一位能幹的航海測量技師。戰爭結束後他參加紐芬蘭與拉布拉多半島的海岸測量工作,獲得了海軍部皇家學會的青睞。1768年英國國王喬治三世接受皇家學會委託組成探險隊,派人前往大溪地調查「金星凌日」。由於皇家學會推薦的地理學家兼天文學家亞歷山大.達林普爾(Alexander Dalrymple),僅在英國東印度公司擔任航海學家時有短期遠洋航行的經驗,無法達到當時海軍的專業化標準,海軍部拒絕其擔任指揮官,庫克遂成為最佳人選。於是,在當時默默無聞又非官場中人的他,開始了「三下太平洋」的探索旅程。

相較於大航海時代初期的波瀾壯闊,庫克船長的出航已接近後期,雖不掩其輝煌成就,但在技術及觀念上與剛開始已不相同。在哥倫布(Christopher Columbus)的時代,天文航海未臻完美,直到他過世數年後,才成為歐洲職業水手日常的一項手藝,因此在確認航向與位置上全憑自己的盲目判斷。這種作法的說服力或許足以應付從一個已知地點抵達另一個已知的目的地,而哥倫布始終認為自己是航向百分之百確定的「印度」。而對庫克而言,本書中提及的四分儀(現代已進化為六分儀)與觀測金星凌日的反射望眼鏡,第二次航行帶上了英國鐘錶匠哈里森(John Harrison)設計的「經線儀四號」進行測試。當時的技術足以使一群海員毫無畏懼,肆無忌憚的遊走各地,而這些儀器外觀精光閃閃,格外引人矚目,也時常成為船員與當地人間偷竊甚至死傷頻傳的引爆點,不經意地流露出文明與文明之間的碰撞與隔閡。

做對的事比把事情做對更重要:泡菜與壞血病

面對大海,很少人不性情大變,即使在風平浪靜時,連日不斷的好天氣或是海面的平靜無波,都可能會引發水手的抱怨。晴空萬里造成淡水補給中斷,無風的夜晚導致帆船缺乏動力,大海毫不留情地鍛鍊著每個人的心智。而達伽馬(Vasco da Gama)、哥倫布、麥哲倫(Fernão de Magalhães)等人探險未知的航程,無一不惜運用迂迴與欺瞞戰術,讓手下能保持愉快的心情,為相同的目標效力。當一雙雙疑惑目光在船上無意識地漂蕩,船長往往須催眠自己成為「先知」,再對船員連哄帶騙,畢竟大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庫克顯然並非只是個愛畫圖的海上宅男,他也懂得領導手腕。書中提及治療「壞血病」[1]的做法,讓庫克在1776年獲得了皇家學會的科普利獎章(Copley Medal),卻是採取了「誤導」船員吃泡菜的機智手段,一般人極度缺乏維生素C達三個月以上就會出現壞血病的症狀,如不治療,必死無疑,但療程卻非常簡單,只要補充維生素C就可痊癒,所以現代發生壞血病致死的情況非常少見。讀者可能很難想像達伽馬開創歐亞新航線,從印度返航時,160名船員中約100人罹患壞血病死去;哥倫布西航前往印度,出發時200多人,幾個月後因為壞血病,只剩下30多人;麥哲倫環球航行時,因壞血病而死的也有70多人,高達三分之二。直到二十世紀才研究出預防壞血病的物質(抗壞血酸,即維生素C),十八世紀中期歐洲仍普遍認為大批船員死亡在遠洋航行是無法避免的代價,謠傳可能是因為缺氧、血濁、憂鬱、髒亂等原因,治療方法千奇百怪,例如放血或將全身浸泡在動物血液中。

儘管1614年英國外科醫生伍德爾 (John Woodall)曾向英國東印度公司建議食用新鮮水果與喝檸檬汁能夠預防和治療壞血病,但當時療法不只一種,眾說紛紜,任誰也不知道哪種正確。而庫克決定執行「在每日菜單中加入泡菜」的飲食命令,由於泡菜嗆鼻難以下嚥,口感難以適應,還要長時間食用,很多船員不願配合。船上的封閉環境,容易因小事起爭執,與其針鋒相對,庫克決定以逸待勞,一開始僅限供軍官食用,運用水手普遍認為「軍官重視的東西就是好東西」的心態,來誤導大家爭食泡菜。庫克記述「因為船員的通性就是只要你以通常的方式給他們東西,也不管你給的東西對他們好處甚多,他們就是不領情,口口聲聲埋怨人,可是一旦他們看到長官們看中那樣東西,立刻回心轉意,把它當成寶,回過頭來感激不盡。」1769年4月抵達大溪地時,船員的壞血病傷亡率降到了最低,在航海史上無疑是一個偉大成就。這種手段頗有虛張聲勢的意味,但這顯然是合理且必要的,因為做對的事比把事情做對更重要。

「反發現」的發現家:未知的南方大陸

本書生動鮮明地記敘了庫克船長歷次遠航遭遇的艱險困難,搭配大量人名、地名、日誌、圖片等,力求完整呈現當時的知識背景與人文思想。透過每個人的文字,試圖拼湊出隱晦不明、爭論不休的動機與真相,一幕幕場景躍然紙上,時而高潮迭起,時而低迴感嘆。書中不只一處的詳實記載了庫克船長的領導風格及相關同行者的人格特質細節,庫克自律甚嚴,寧可花大把時間描繪海岸線的彎彎曲曲,卻不太接近大溪地的女人。面對這個新世界,眼見不足以為憑,有圖才有真相,海圖繪製始足以佐證這一切,科學的價值在於可以不斷的驗證,如果不能將目的地與航線精確地呈現在圖紙上,豈不又重現對馬可波羅「百萬先生」的揶揄?在大航海時代後期,許多科學領域的開創者逐漸與航海的身影交疊。十八世紀以前,許多人對「未知的南方大陸」深信不疑,因為「相信」比「懷疑」更容易,即使在科學誕生後,多數人僅僅是相信了科學,而非遵循「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態度,有時科學甚至反而助長了迷思,觀察並不可靠,經驗可能誤導,大量航海紀錄顯示許多地理發現與「未知的南方大陸」的外緣可能有關,大批信仰者始終堅信太平洋也是一個「內陸海」,而南方存在著邊界。

尋找南方大陸未果可能造成兩種推論,一是沒找到,另一是不存在。這項任務成為英國與荷蘭在海上的明爭暗鬥。1642年荷蘭航海家塔斯曼(Abel Tasman)為了尋找南方大陸,從非洲向東航行南緯47度,由於過於偏南,印度洋南部除了大霧、冰雹與暴風雪外,幾乎什麼看不到,船員紛紛抱怨天氣太冷,略偏北航行到南緯44度,於是發現了塔斯馬尼亞島。十七世紀中期荷蘭人多次到過澳洲西岸,將其命名為「新荷蘭」,但基於利益考量,這些人對澳洲興趣缺缺,「海岸是一片不毛之地,當地人又壞又惡」,「撇開他們的人形不談,跟野獸沒什麼兩樣」,由於未能在這片陸地發現金銀礦藏,最後停止了探尋。庫克在1769年第一次出航尋找南方大陸未果,但同樣地航行到了這片海域,並確認了紐西蘭並非南方大陸的一部分;1770年抵達澳洲東岸,將其命名為「新威爾斯」,成為了航海史上的「一澳(洲)各表」。不同於荷蘭人,庫克與班克斯、索蘭德(Daniel Solander)等人十分熱中觀察當地的人事物,「他們的顏色相當深色或黑色,但我不知道這究竟是他們真正的膚色,抑或是衣服的顏色。」

哥倫布意外「發現」美洲大陸,為地理大發現立下了一個里程碑。而庫克「反發現」南方大陸,試圖證明某個傳說中的事物實際不存在,遠比找尋一個已知目標更為辛苦困難,因為他必須搜遍全世界。1772年庫克第二次航行,改沿非洲海岸南下,繞過好望角東航,1773年1月首次跨越南極圈,駛至離南極大陸僅130公里後遇冰折返。1774年1月第三度駛入南極圈,駛至南緯71度10分離南極大陸不遠的海域,成為十八世紀航海家抵達極南之處,證實太平洋南方「不存在」大陸,即使有,也不與澳洲相連。庫克表示:「我已經完成了航繞南大洋高緯度地區的任務,工作進行之徹底絕不容有南方大陸存在,而沒有讓我找到的可能性,除非它的位置非常靠近南極,非航行所能觸及。」放言這塊大陸永遠無法讓人找到,這個「反發現」讓庫克順利擢升,他的人生達到巔峰,南方大陸如今小的可憐,其提交的報告讓人們對「未知的南方大陸」的憧憬沉寂下來,直到1820年南極大陸被發現。

將「太平洋」當成自己的家:庫克三下太平洋

本書是大英圖書館在2018年策畫「詹姆士.庫克:航行」特展的專書。由於搭配展覽的緣故,書中呈現出非常強烈的空間感,真實還原現場的紀錄。庫克第一次出航前往大溪地進行「金星凌日」觀測時發生黑滴效應,儘管難以判斷各點接觸與分離的正確時刻,無法確定開始與結束時間,經度在當時又無法精確測算,觀測地點的經緯度正確性亦未可知。這次觀測普遍被認為是失敗的,庫克對此的官方描述也只有寥寥數語,但透過書中豐富呈現的大量圖片與對話,彷彿身臨其境:「他們是否聽懂我的意思,我不太確定,但似乎沒有人對於我們要做的事感到不悅。事實上,我們選定的地點對他們毫無用處,這裡是緊鄰灣岸的沙灘。」書中文字描述與人物刻劃十分細膩,由於是第一手文稿的完整中文呈現,在國內航海史書籍中彌足珍貴。

航海史上最早發現「太平洋」的是為了尋找黃金之國的西班牙探險家巴爾沃亞(Balboa, Vasco Nunez de),而命名「太平洋」的是葡萄牙航海家麥哲倫。至於為了尋找南方大陸,以及在北冰洋尋找西北航道,庫克把「太平洋」當成自己的家。十六世紀中期英、荷等國開始積極往海外發展,受限於1494年的《托爾德西里亞斯條約》(Tratado de Tordesillas),往東為葡萄牙所有,往西為西班牙所有,前往亞洲的航路僅剩往北(往南將遭「未知的南方大陸」阻絕),一條是從西伯利亞北方東進的「東北航道」,另一條是從美洲北方西進的「西北航道」,庫克在1776年到1780年間的第三次航行,目的就是為調查美洲大陸北方是否有連接太平洋與大西洋的通道存在。

翻看庫克當時沿著美洲西岸北上的航線,其一行人的觀察除了先前兩次在太平洋航行的觀察外,此次也擴展至阿拉斯加等地。1778年決心號和發現號抵達三明治群島(即夏威夷),成為第一批踏上此地的白人,停留幾天後繼續北上。此次航行讓庫克再創極北之先,穿過白令海峽,直到北緯70度處才因為冰封而折返夏威夷,偉大的生命旅程也在此處畫下句點,庫克之死至今成謎。「當夏威夷酋長得知他們返回的理由時,似乎很不高興。」儘管大多數學者認為夏威夷島與西方文明不同,島民對庫克由盲目崇拜變成怨恨,然而這似乎帶有歧視口吻而怪罪當地,本書如實引述了庫克日誌與眾多見證,呈現現場是一連串主觀上的「先入為主」與客觀上的「格格不入」,充滿著困惑、質疑與自相矛盾,倒是相當符合美國人類學家奧貝賽克拉(Gananath Obeyesekere)所謂「庫克遇害是因為他的脾氣在旅途後期變得古怪,而且在島上掠奪物資,最終才會招來殺機」的說法。無論如何,不可否認的是,這個時代的航海探索將西方世界的性病、酒精與槍械帶入當地,而外來者的姿態若不夠謹慎謙卑,終將遭到被入侵的文明所反噬。

庫克自詡「不止於比前人走得更遠,而是要盡人所能走到最遠」,「若非榮膺首位發現者所自然而然帶來的喜悅……這一服務性事業不可能撐得下去」,有著淵博的繪圖知識、紮實的航海技術、嚴謹的組織管理與無窮盡的精力,也因此總是比別人多一份前往他人未竟之地的自信。仰賴季風航行的帆船,航向控制不如現代動力船舶容易。為了找尋南方大陸與西北航道,庫克所走的航線必須時常搶風調向,無法依習慣的商業航線順風前往,季風是一地形、海洋與大氣層等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也是船員在航行上的寶貴靈感。庫克執行的任務往往給了很多難題,必須透過一定程度的專業,跨經緯度的大範圍航行;雖然三次的探索最終都未能發現目標,但庫克船上所攜回的人、動植物的素描與標本,對當時的西方社會仍帶來震撼,提供了當時理性時代的思想基礎,甚至啟蒙了浪漫主義。

十八世紀後期到十九世紀初期,法國、俄羅斯等各國也紛紛派出遠征隊,大舉擁入太平洋展開探索,庫克成功扮演了太平洋引航人的角色,而後才又有法國航海家拉佩鲁兹(Count de La Perouse)等人承先啟後地接續著其未能完成的探險。儘管前人當時先進的想法如今看起來有時莞爾,但現實就是這樣一條宛如瞎子摸象般從「已知」探索「未知」的歷程,也唯有透過如此不斷試錯所淬煉出來的智慧,天馬行空的無窮想像才得以延續,造就出一個人、一個國家甚至是一個時代的偉大。

書名:庫克船長與太平洋:第一位測繪太平洋的航海家1768-1780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30946

作者:威廉.弗萊姆(William Frame)、蘿拉.沃克(Laura Walker)

譯者:黃煜文

出版社:左岸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8月21日

 


[1] Scurvy,又稱水手病。人體一旦缺乏維生素C,便無法製造足夠的肌原蛋白,血管壁會出現縫隙致出血不止,牙齦流血,牙齒掉落,病發後幾週內,因大量體內出血,引發肺腎等臟器衰竭而亡;請注意壞血病並非「敗血病」,後者是傷口發膿受細菌感染,細菌或其釋放毒素流入血中,進而循環至全身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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