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反智傳統》:對科技與進步的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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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美國的反智傳統:宗教、民主、商業與教育如何形塑美國人對知識的態度? 》

作者:理察.霍夫士達特Richard Hofstadter
譯者:陳思賢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時間:2018年7月

如果我們將企業視為是美國反智的先鋒,應該不是故意要誇大。當然,美國一向有一些富人、大企業家樂於贊助文化,對藝術與教育的貢獻很大,因此針對上一句話很容易找到反證。我們所以強調企業內所存在的反智心態,並不是意指企業比社會中其它部門更反智或是缺乏文化,而只是因為企業乃是美國社會中力量最強大、勢力最廣的團體。這是因為兩點:一方面是「實用性」本就是美式生活的最重要原則;二是商人比其它行業為美國的反智運動帶來了最大的力道。哈定(Warren G. Harding)在一九二○年時說:「美國基本上是一個商業國家。」他這句話也可被柯立芝(Calvin Coolidge)的名言佐證:「美國的事業就是做生意。」(“The business of America is business.”)至少在一九二九年之前,美國社會的主要焦點在於商業,因此我們的討論才會聚焦在這方面。

美國商人反智頗為成功的其中一個原因是,這樣做與傳統民間的想法觀念相符合。例如,商人對於高等教育的看法反映了一般人的看法。柯克蘭(Edward Kirkland)說:「人們對教育體系的看法究竟如何,已可從他們的行動得知。他們停止讓小孩上學,或是不讓他們上大學。」左派的勞工運動領導人亨利.喬治(Henry George)曾告誡他的兒子,既然大學教的東西不實用,日後必須從腦中除去,那還不如現在就直接去報社工作,以便早日跟實際社會接軌。而有一個企業大亨也跟小孩說同樣的話。

在有關商業的文獻中,我們常可見到對於「實用性」的強調,這也就透露出這個社會對於智識的害怕與對文化的厭惡很普遍。這種心態的成因是美國社會對於文明與個人信仰的兩種流行態度。第一,大家輕視任何關於過去的事物;第二,在自立與奮鬥追求個人成功的目標下,即使是宗教信仰也成為了「實用性」之下的工具之一。

我們首先來看看美國對於歷史的態度,這受到了科技文化的影響很大。大家都說,美國這個國家沒有歷史,也就是沒有各式文化遺跡、廢墟等;在歐洲國家,祖先遺留的精神資產是伴隨每個人成長的,它們所象徵的歷史文化感即使連農人工人也都知曉。因此美國是一群企圖逃避過去的人所建立的國家。它的人民都是決定拋棄過去迎向新世界新生活的人。

這些深深期待未來的人,有著廣大的土地但是缺乏人力與技術。所以他們珍視技術知識與創新發明以便開發資源,享受未來富裕的生活。科技與技術,也就是掌握產業順利發展的「訣竅」(know-how),才是美國人迫切需要的。歷史感其實是不實際的虛幻東西,應該被超越或拋棄。因此美國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所出現的不重視歷史心態,其實是其來有自可以被理解、甚至可以被稱許的。所以美國並不是要建立起一個科技物質化的粗野文化,把一切歷史丟進垃圾桶。美國的不重歷史心態只是平等主義與共和主義下對於王權與貴族舊社會的反動與抗議,是普通人民尋找到的心理出路。它代表了反對迷信的理性抗議,以及對舊社會的消極與悲觀的抗議。它代表了充滿生機與創造力的心態。

但是這樣的心態,即使其動機並非要反文化,其結果卻是如此。它催生了將歷史視為不過是混亂、腐敗與剝削等現象的陳列館,它催生了對任何不實際之思考的拒斥與對任何無助於進步之情懷的拒斥。這樣的看法一定會導致一種心態,也就是生命的目的在於尋求生活的改善與進步。它也激發了一種自滿的情懷,就是美國式生活才是合理的生活方式,而這種生活方式在世界各地被蓄意地打擊或是排斥。

很多美國人竟然認為快樂生活的秘訣在於專利商標局,一八四四年有一位應邀至耶魯大學的演講者對學生說,他們可以在專利局看到美國未來的希望:

哲學的時代過去了,並沒有留下多少痕跡。光輝的年代也不再,過去只留下了一些痛苦的回憶。但是效用的年代(age of utility)要開始了,我們不需要太多想像力就可以知道它會長久支配人類歷史,它會掀開大自然之謎而放出光芒。

當機器生產時代降臨後,效用與傳統的界線就更分明了。美國基本上是與效用站在一起,與發明進步、金錢與舒適站在一起。大家都知道機器生產時代會趕走守舊、落後不舒適與粗野,但是大家通常不知道它也會創造出不舒適與粗野,破壞傳統、感情與美感。也許歐洲與美國在這方面的不同,在於歐洲一直有一個對抗工業文明的反抗傳統。這個傳統由不同的人所代表,如歌德與布萊克(William Blake)、莫理斯(Morris)與卡萊爾(Carlyle)、雨果與夏都布里昂(Chateaubriand),羅斯金(Ruskin)與史考特(Scott)等人。這些人宣揚對於語言、地方風土、古典文物與自然風貌的熱愛來對抗機器,他們代表了對於資本主義工業文明的反抗傳統,代表了對於工業文明後果的懷疑與人類在道德、美學上對它的反抗。

但我們並不是說美國都沒有人如此作。美國的確有些人表達了對於無限崇拜進步之心態的反彈,然而這些人往往自覺是在主流之外的,孤立無援且他們的呼籲並無效果。霍桑在他的小說《大理石神》(The Marble Faun)的序言中表達了他的不滿,他認為在美國寫作是困難的事,因為這個國家「沒有歷史、神秘性,甚至沒有晦暗的一面,只有繁榮與天光」。《白鯨記》作者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在小說《克拉瑞》(Clarel)中警告到:

人類就要被科學所欺凌摧殘了。

所以他說科學與進步主義只是「在製造新的野蠻人」。亨利.亞當斯可能也一樣會用犬儒心態與抽離的態度看待美國的情況,但是他們都不認為自己有代表性。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在《湖濱散記》(Walden)一書中表達了人類對於此種文明發展的抗議,見到了在鐵路所象徵的工商業文明下,人類精神的逝去與生命的消融。他不受美國社會對未來充滿了期待與熱情的影響,他反對這個社會持續地發展各種「現代化」的運動,追求擴張、科技與效用。在一八五三年梭羅寫道:

這整個國家所從事的事業,例如擴張到奧勒岡與加州,甚至放眼到日本,不管是經由徒步或是鐵路,其實都是西進而不是上進,而我對這些一點興趣也沒有。這不是某種思想的結果,也不是某種情懷的展現,其實根本不值得人們冒生命危險追求,甚至犧牲一副手套來說都不值得,還不如好好看份報紙還有意義。這種事業沒有價值,只是一昧往西部邁進而已。他們儘管追求夢想吧,但我可不會參加的。

路易斯(Tayler Lewis)是一位古典學家與東方研究的專家,也以類似的口吻表達對於美國社會的不滿。他認為美國一向以個人主義自豪,但是在教育上著重追求效用卻等於是一直灌輸「平庸的一致」(mediocre sameness)。「我們何時才能追尋真正的原創性?」他問道:「當我們的小孩一昧地被教導追求進步、鄙視過去的歷史以及憧憬一個未知的將來時,他們的思考空間都被塞滿了這些東西,哪有個體性可言呢?」同意此看法的人雖也發出了宏亮的聲音,但是卻是少數。鋼鐵大王卡內基曾說:「我們不要被無知的過去綁住,它並不是教導我們應作什麼,而是應避免什麼。」一位石油大王認為學生不應該「學習拉丁文這種已死的語言,學習希臘那些無稽的神話,以及人類過去一些野蠻的事蹟」。美國第二十任總統加菲爾說他不想要鼓勵年輕人「將精力投入在過去已死的年代中,應該要專注在當下時代尋求生命的啟發與活力」。汽車大王福特在一次訪談中表示「歷史其實是無用的,它不過就是一些傳統」。以上這些人的立場才是主流。

關鍵字: 反智實用性精神資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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